◎毛衣情思

深秋的一個周五，我下班后驅車回家，準備好好收拾衣柜中夏天的衣服和被子，覺得該是時候修整思緒，迎接即將到來的嶄新季節(jié)了。新時節(jié)，新氣象，新希望。

匆匆吃過飯，我便開始在房間中翻箱倒柜，似乎要把所有的一切都重新換裝一遍，看著我弄得滿地滿床都是衣物被褥，婆媽走過來就問需要幫忙不，這么多東西要怎么存放呢？我連忙直接回答到沒事的，我一個人慢慢整理，讓她好好在沙發(fā)上休息看電視。婆媽知道我是個打理家務的好手，所以很多事情她都不管不問，覺得我肯定能處理好，以致于總是放手讓我盡管做。在清理衣物時，我發(fā)現其中夾了一個藍色的塑料口袋，折疊得方方正正的，很是養(yǎng)眼，好奇心作祟，順手拿起來就想要打開看看里面裝的是什么。

原來，是一件紅色的針織毛衣，看樣子還很新，稍微有點穿過的痕跡，但不是很明顯，從做工來說像是手工織出來的。我想起我們家就只有婆媽會織毛衣，便提著口袋和毛衣走向客廳，想要問問這件毛衣是誰的，因為那身長大小也不像是我丈夫穿的。婆媽一眼就認出來了，激動地說到這件毛衣是舅舅的，是她親手織來送給他的50歲生日禮物，只是因為舅舅一直不舍得穿，后來便不知道放在哪里去了，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沒曾想現在竟然無意中再次見到了�？墒牵@太晚了，因為舅舅已經離世兩年多了，再也穿不上了。

我問婆媽這件衣服要怎么處理，是扔掉還是存著。我以為她會說舅舅人已經不在了就扔掉了吧，可還沒等我開口她就說先放在她的床頭柜里吧，要是想舅舅了可以拿出來看看。說話間，我隱約看到婆媽的眼眶有些泛紅，或許她又睹物思人了。婆媽曾經告訴我，她本有五姐弟，后來因為一個弟弟病逝后，就只剩下四姐弟，她是排行老二，上有一個姐姐，下有兩個弟弟，但是她跟四弟的關系最要好，兩姐弟的性格一個剛強一些、一個溫和一些。在他們的父母親相繼離世后，四弟便跟著她一起生活，四弟比她小六歲，但他們兩姐弟相依為命了六十余載。

這也就是為什么當我嫁入丈夫家時，很奇怪舅舅一直生活在我們這個小家。短暫的相處之后，我才明白，原來舅舅在20歲當兵回來后便在制革廠工作，在廠里他結識了一個心儀的姑娘，兩個相愛的人就這樣快速簡單地結婚了，婚后育有一子，日子雖然平淡但也就是生活該有的煙火樣子�；蛟S是因為性格不合，也或許是因為三觀不一致，在孩子一歲多的時候，他們兩個離婚了，由于孩子還太小便按照法院判決由母親撫養(yǎng)，舅舅則每個月承擔生活費。剛開始的幾個月還好，舅舅想孩子時還能去見見孩子，再后來孩子被帶去了外地，就漸漸失去了聯系。一個人住在一個家，每天他下班回去總要面對空蕩蕩的家，舅舅有些害怕回家了，整日里有些郁郁寡歡的。

舅舅在廠里工作時還是高高興興的，逢人都能開出幾句玩笑話，但是一回家便悶悶不樂的樣子，像個霜打的茄子，焉呆呆的。婆媽看到眼里，痛在心里，急在行動里，擔心哪一天舅舅承受不住奔潰掉，便找到公公商量要不讓舅舅來咱家生活，這樣也能多一個人照看著他，他也可以在人多有愛的環(huán)境中生活，不至于想不開做傻事。公公也覺得婆媽說的有道理，便同意讓舅舅跟隨一起生活，彼此好多一些關照。從那年的冬天起，舅舅便在這個小家中開始了新的團聚生活。舅舅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只是他再也沒有從前那樣開朗樂觀了，總給人一種心事重重的樣子。婆媽和公公想了很多辦法讓他開心，還不停地找媒人給舅舅說媒，好讓他早點有個伴噓寒問暖的，畢竟老伴老伴老來有伴嘛，孤零零的一個人多少還是有些傷感的。

可不管婆媽和公公怎么張羅、如何緊張，舅舅還是一如既往地拒絕了，說是對方不合適，不是家庭不合適就是身份不合適，總之就是有一大堆的理由不再婚。婆媽和公公拿舅舅沒轍，就只能就此作罷，想著等他自己想通后打開了心扉，或許就能遇到那個彼此牽掛的人了。此后，他們再也沒有逼著舅舅去相親，也沒有過多地干涉他的生活。舅舅也不知道怎么地，突然便性情發(fā)生了很大轉變。每天，他下了班開始主動給家里買菜做飯，還負責接送婆媽的孩子（我丈夫），時不時地還把家里衛(wèi)生打掃得很干凈，有了家庭煮男的范兒�？粗司说淖兓�，婆媽和公公心里很是高興，認為他終于可以把心打開了，再也不用擔心他會郁結了。

殊不知，后來才聽婆媽提起，其實舅舅是放不下之前的感情，他之所以有了改變是因為把心中的那份愛轉嫁給了這個家和這個外侄兒。婆媽說不管如何，至少舅舅現在是開心的知足的，那不就夠了嗎？舅舅很喜歡小孩子，總是給這個一起生活的孩子買零食買玩具，還時不時地拿些零花錢給他，婆媽都擔心這樣長此以往會把孩子寵壞的，可舅舅卻說他有分寸不會寵溺孩子的。的確，聽舅舅說，他管教孩子時一點都不心軟，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獎罰分明。舅舅是那樣說的，也是那樣做的。在我丈夫的成長歲月里，不光有來自父母親的愛，還有來自舅舅的愛，雙重關愛讓他比同齡的孩子更多了一分幸福。本來就生長在城市里，也沒吃過什么苦，說起來比我強多了，不過現在看來或許是因為小時候的條件有些優(yōu)越現在反而少了一些沖勁，可人生并不是要一直沖才行，在適當的階段做適當的事情就是對的。

就這樣，婆媽的日子一如既往地過著，而舅舅也還是孤單單的一個人，他也沒有其他的想法，只愿能在簡單平淡中安然度過余生。舅舅平常很節(jié)約，總舍不得給自己買點新衣服新鞋子穿，曾經買的衣服也是要穿很多年，甚至有的都掉線有洞了不說，連每年自己的生日都過得跟平常差不多�？粗@樣敷衍著對自己，婆媽不忍心也看不下去，就決定在每年舅舅的生日那天送給他一件禮物，不管是衣服還是褲子、鞋子，還得安排一頓可口的飯菜，總之就是要讓他幸福快樂的過生日。前些年，婆媽都會問舅舅要什么就送什么，只要是自己能力范圍內的，都一口答應，他也知道舅舅不會開口要她給不起的。

直到舅舅50歲生日那年，婆媽改掉了以往由他出題做主的方式，不經他同意下悄悄給他織了一件紅色的毛衣，祝愿他能喜慶歡愉溫暖地過完余下的時光。為了能盡早把毛衣做出來，婆媽偷偷摸摸地去商店挑選毛線的顏色和材質，又偷偷摸摸地抽時間熬夜織毛衣，連續(xù)趕了三個多月，終于將舅舅的大紅毛衣織好了。在舅舅生日的那天，婆媽將一個藍色袋子交給了他，讓他親手打開，看看是什么。當舅舅打開看到是一件大紅毛衣時，激動地說不出話來，雙手作揖似地表示滿意。某一瞬間，婆媽看見舅舅的眼睛濕潤了，她什么話也沒有話，只是讓舅舅好好地保重身體，這個家永遠都是他的家，這個姐姐會永遠陪伴著他。

此后，舅舅穿著這件毛衣過了那一年的冬天。聽婆媽講，舅舅自小以來沒有穿過親人親手織的毛衣，以前穿過的那些都是機器織的，所以他如此愛惜從沒有弄臟過，每次穿著都小心翼翼的。遺憾的是，舅舅后來因為生病記不起這件紅毛衣被他放在了哪里，家人幫著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都以為是不小心被放在其他東西里一起丟掉了，直到他去世時也沒能再穿上一次。舅舅去世后，婆媽經常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發(fā)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能就是想靜靜待一會，或許就是在想舅舅吧。還好，這件毛衣終于失而復得了，婆媽像是有了可以寄托思念舅舅的禮物，時不時地將其從床頭柜中取出，摸一摸，看一看，然后又放回去，感受著他生前的那些氣息。

轉眼，又將是一年冬天了，婆媽想舅舅了，我們也想舅舅了，訴不盡的衷腸，望不到邊的遠方，愿紅衣能抵此生這份相思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