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酷冷的日子里暢想紅色的櫻桃，不能不令我低眉頷首，拍打記憶那螺旋形的軀殼。是的，我就是一只緩慢行走的蝸牛，在時光之中，背負著唯一的行李———記憶，它就像蝸牛殼之于蝸牛，是我伸展或者匍匐的形狀，有前行的趨向，有歲月的刻痕，有生命的臍孔。
我在鄉(xiāng)間長大，童年的記憶里雖然充滿孤獨和饑餓，但貧瘠山野也總有可食之物，讓孩子們偶爾收獲欣喜和幸福。比如說某種類似芒草的野草的嫩芽，從草葉里剝出來，像雪一樣銀白，入口軟糯清香，片刻便在舌尖融化，我們叫它“毛針”，它是春天的原野給予我們的恩賜。初夏開始，紅色的勒杜鵑就在懸崖上招手了，我們叫它“酸花”，碎碎的花瓣送進嘴里，鮮而酸，立刻滿口生津；ㄍ藲埣t，各種莓果在樹蔭下、荊棘中微笑，雪白的，烏黑的，金黃的，亮晶晶，靜悄悄，叫人聯(lián)想到小鳥、貓咪、白兔，等等，所有寧靜美麗的生物。但是，盡管如此，饑餓的孩子對于這些美和可愛，仍然是用舌頭來認識的，所有幸福的記憶，都來自于味蕾興奮的舞蹈。
記得有一次，我跟著大孩子們?nèi)ド揭罢页允，不知不覺就走進一個峽谷。我感覺累，在一塊陰涼的石頭上才歇了一會兒，四周就變得寧靜了，那些吵吵嚷嚷大聲吆喝的男孩子們，突然全不知去向。寂靜令我不安，繼而恐慌。我沿著草叢中隱隱約約的小路，摸索著走了很久，卻發(fā)現(xiàn)陽光越來越傾斜，草叢和荊棘越來越高，快要將我淹沒。我已經(jīng)走進了峽谷陰涼的深處。風在草叢中滑動，偶爾有一兩只小鳥被我驚動，乍然沖天，清脆的尖叫在天空中留下回音，世界歸于沉寂。孤獨和絕望壓迫著我的心胸，我無法呼喊。就在我準備積攢力量放聲大哭的時候，抬頭，看見了懸崖上的一大片紅！
那就是傳說中的野櫻桃，整個五月里孩子們都在尋找的野櫻桃！那個奇跡般的五月！
此后，每到五月，我都會獨自走進峽谷，采摘野櫻桃。當我懷抱結(jié)滿紅櫻桃的樹枝回到人群中，總是引來陣陣歡呼，分享果實的人們多么快樂，當我們吐櫻桃核時，好像將自己的牙齒也全吐掉了！
后來，鄉(xiāng)間小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不少南方生意人，用卡車運來堆成山的菠蘿。五月里紅櫻桃剛剛成熟，五月里滿街是爛菠蘿的甜香。五月就是櫻桃的季節(jié)，窮鄉(xiāng)僻壤的野櫻桃，它那么性感，堪稱世界上最最性感的水果，竟然能夠出自窮鄉(xiāng)僻壤！五月風谷的野櫻桃，濃縮了整個春、夏的期待，給秋天留下無窮回味，給寂寞冬季保存火焰般的夢想。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才突然明白，山間殷紅結(jié)實的野櫻桃暗示著性，而果園水汁豐富如火焰的紅櫻桃，才意味飽滿熱烈的愛情。
櫻桃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紅潤晶瑩的櫻桃，在二十多攝氏度的氣溫里，十多個小時就開始腐爛了。
這是多么令人遺憾并感到沮喪的事情。
所以，南方?jīng)]有櫻桃。北方的櫻桃即使速運到南方，外表依然光滑閃亮，含在口里，立刻有發(fā)酵的味道，它的甜和酸，它的柔軟和彈性，它與舌尖和嘴唇的親近，已經(jīng)有所不同了。難道，這種鮮麗又脆弱的水果，腐敗的步伐快過時光？
但是，我依然愛櫻桃。東北的櫻桃紅得透亮，黃得滋潤，依然讓我想起各種令我心疼的小動物，想起愛人的細語和香唇。外國的櫻桃叫車厘子，烏黑碩大，口感一流，清脆，酸甜，飽腹，但是，總帶有保鮮劑的味道。
櫻桃，櫻桃，它像是發(fā)燒的果實，是造物主專為我等悶騷的人準備的性感而營養(yǎng)的果實。它輕盈又豐厚，寧靜又閃耀。它柔軟多汁，肉質(zhì)脆爽，不管你吃了多少，舌頭上的滋味總是若有若無，滿足又無法滿足。
寒潮來襲，無論是從西伯利亞西部、中部或東部進入，一路南侵，習慣了單薄衣裝的南方人突然感受到刺骨的冷。在酷冷的季節(jié)里暢想一顆紅紅的櫻桃，點燃我心底一撮火苗。
【編輯：席笛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