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 茶經(jīng) 》載：茶之出黔中，生思州、播州、費州、夷州。唐時黔中為今渝南一帶；而思、播、費、夷四州，則今黔北大部分治所均為其屬地�？梢娮窳x自古就為產(chǎn)茶區(qū)。《 茶經(jīng) 》是陸羽考察三十二州、郡的茶事后寫成的。所以，遵義這樣一片唐時的產(chǎn)茶區(qū)，事實上就包涵了兩層意思：一是茶葉種植面廣，產(chǎn)量大；一是茶葉品質(zhì)好，出名茶。不然，遠在湖州的茶圣是不會關照到這里的。《 貴州通志 》有這樣的文字：“茶出婺川者，名高樹茶”。陸氏《 茶經(jīng) 》載：“往往得之，其味甚佳”，即指這種茶�！扒荻煎υ峦脙娠灐�，為北宋詩人黃庭堅贊不絕口的貢茶。我們從近代《 遵義府志 》也可以看到這樣的記載：“仁懷產(chǎn)茶，清明后采葉，壓實為餅，一餅厚五六寸，長五六尺，廣三四尺，重者百斤，外織竹筐包之，其課本輸納，多販至四川各縣�！彪m為唐以后的表述，卻包裝、課稅、運銷諸環(huán)節(jié)，全無小家子氣，完全可以推想當年遵義茶葉生產(chǎn)的盛況。

但歷史發(fā)展到今天，像餅茶這樣的加工和包裝，除前些日子如火如荼的普洱茶還保留著這樣的格式，黔北茶葉生產(chǎn)中卻是看不見了。而茶葉終不過一種經(jīng)濟作物，本是無所謂倒退與進步的。卻也有如罌粟，它的生產(chǎn)與消費，以及對民族和社會的影響，則又斷不可等閑視之。盡管茶不可能成為鴉片，而對遵義這片土地而言，茶葉之大，濃縮了時代與社會的進步、文化與習俗的變遷，卻一點也不夸張。

正安廟塘有一條掛在懸崖上的街。聚而為市的街尚且掛在懸崖上，可想而知，那里的地有多金貴。除兩條小河帶出來的幾個田壩，幾乎所有的土地都在山坡上。我幼年的記憶中，老百姓在有限的自留地上，除了種一些蔬菜和雜糧，每一塊地上還栽了幾棵茶樹。他們叫它們“家茶”，那意思顯然不僅僅指茶的品種，還有一種“家用”的含義。那年頭，拿自己種的茶葉到市場上去賣，是要冒很大風險的。我看見有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不想種莊稼，去做茶葉生意，就坐了班房的。老百姓對這種茶葉的加工很簡單，不管老葉子還是嫩葉子，連同茶籽采摘下來，沸水里走一遍，放在閣樓上陰干，就用來熬“罐罐茶”。一家一戶的，灶臺上都安一只大鐵鍋，邊上掏一個洞，余火從灶里竄出來，形成火眼。一只沙罐終年屯在火眼上，就熬茶。那茶且喝且往里摻水，卻總也濃濃的；一罐茶常常要喝上一兩天。除自己家的人喝，客人進屋，主人還湢出一碗來招待客人。他們不只拿罐罐茶當飲料，還常常用罐罐茶來泡飯。民間有一種說法：“好看不如素打扮，好吃不如茶泡飯”；這不僅表明他們的一種審美追求，而其實也是他們生活的一種真實寫照。

我后來才知道，熬罐罐茶的這種茶屬大葉茶。《 遵義府志 》所載仁懷餅茶，應該就是這種大葉茶。而時過境遷，大葉茶被小葉茶取代，在黔北已很難看見。但大葉茶也真夠神的，仿佛跟這片土地廝守的歷史太長了，形成了一種魂魄，即便在優(yōu)勝劣汰的競爭中敗下陣來，也一時半會不會消散。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徒步考察芙蓉江，就在綏陽枧壩，聽那里的人說芙蓉江源頭石甕子有幾株茶，終年云纏霧繞，那茶葉熬的茶簡直妙不可言，歷朝歷代的地方官都專門聘請茶師，把那幾株茶加工出來向朝廷進貢。我趕到那里一看，石甕子確也有一些茶，只是看不出來貢茶的氣象。無獨有偶，我后來在道真又聽人說洛龍有一株茶王。道真曾是貴州省七個產(chǎn)茶大縣之一，那里有一株茶王，仿佛也在情理中。只是茶王年產(chǎn)干茶葉三十多斤，雖蔚為大觀，卻不一定能夠稱王。但道真中坪山里一片原始林區(qū)有一片野茶，方圓幾百畝，當?shù)乩习傩战羞@片茶林叫“天茶”，卻實在令人稱奇。而無論傳說，還是傳奇，抑或正經(jīng)八百的事實，卻都透視出人們對大葉茶這種特殊喬木的一種拜物情結，也含蘊著老百姓對大葉茶的一種生命情感、一種生活理想。

相比大葉茶，在遵義這片土地上，小葉茶顯然屬于外來戶。黔北民風淳樸，小葉茶在行政支持與科技普及的推動下占據(jù)主導地位，老百姓并沒有一點排斥，他們只是叫小葉茶“茶葉”的時候，卻特別叫大葉茶“土茶”，把對大葉茶最后的情意保留在了一種稱謂中。

如果追溯，小葉茶如今在黔北茶葉生產(chǎn)中的主導地位，恐怕與“東方劍橋”浙江大學抗戰(zhàn)期間西遷遵義是分不開的。竺可楨當年一路走來，就想為浙江大學找一個落腳的地方。進了遵義，他才算找到了感覺。文學院、工學院和師范學院的文組設遵義城，而農(nóng)學院、理學院和師范學院的理組卻設在距遵義城七十余公里的湄潭縣城，其中一年級又設在距湄潭縣城二十余公里的永興鎮(zhèn)�，F(xiàn)在看來，流亡辦學，浙江大學與遵義不期而遇，不過一種偶然的緣。但誰又能夠說清楚呢，這種偶然的相逢會演繹一曲命運的交響。也算到哪山上唱哪歌，湄潭的浙江大學成立了“桐茶研究所”，專門對黔北兩大土特產(chǎn)品油桐和茶葉進行研究。誰都知道，這實際上就意味著對油桐和茶葉的改良。歲月流逝，帶走了人與事的關聯(lián)，也消解了情節(jié)與真相，只留下一個抽空了的歷史的殼讓人琢磨。浙大對油桐與茶兩個品種的改良具體做了哪些工作，我們已無從得知。但是，有些事件是可以反向推定的，比如對茶的改良，來自龍井茶故鄉(xiāng)西子湖畔的浙江大學可謂輕車熟路；而永興鎮(zhèn)在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就發(fā)展起來在全省從規(guī)模到技術都數(shù)一數(shù)二的永興國營茶場；甚至到了后來，貴州省的茶葉科學研究所，索性也設在了湄潭；即如現(xiàn)在而今，那些遠道而來的茶商，也緊緊盯死了湄潭、鳳岡這一片高原丘陵，一到春茶采摘季節(jié)，就魚貫而入，收了茶青，車裝車載，連夜往外奔，以至于在湄潭縣城郊區(qū)形成了一個紅紅火火的茶青夜市。而據(jù)知情人透露，這些茶青大多被運到浙江，用來加工龍井茶了。湄潭茶與龍井茶的相近相似，由此可見一斑。浙江大學西來，湄潭茶葉東去，這種歷史的往返真令人尋味。我們因此可以說，浙江大學在湄潭辦學七年，以龍井茶生產(chǎn)為模式，建了一個磁場。這個磁場雖然看不見，我們卻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它確定了湄潭作為茶鄉(xiāng)的命運，到了今天，還弄一把進入吉尼斯世界紀錄的大茶壺來頂在頭上；而且這磁場也通過雪球效應，實際上奠定了黔北現(xiàn)代茶業(yè)發(fā)展基礎，也影響了整個貴州省茶葉生產(chǎn)發(fā)展方向。

今年，我被天俊拉著到幾個縣轉(zhuǎn)了一圈。天俊從前在湄潭任縣委書記，我在那里做了幾年掛職副縣長，都老朋友了。他現(xiàn)在是市里副巡視員，管茶葉生產(chǎn)。剛上任那會，市里仿佛沒有縣里具體，他找不到感覺，便研究家譜，且拿一些又冷又生的問題考別人，常常弄得人很尷尬。有人喊他黃巡撫，其實是有一些調(diào)侃的。我喊他茶總管，卻是實實在在的。仔細想來，他就像一棵大葉茶，雖然閑了一點，但畢竟喬木，還有那么多積淀，也挺有意思的。省里提出來遵義要發(fā)展茶葉上百萬畝，茶總管就來了勁頭。但跟他下鄉(xiāng)卻是一樁苦差事。他一上車就睡，我卻眼睛都不能夠眨一下。一到目的地，他下茶園，上茶山，興致勃勃，我卻疲憊不堪，力不從心，成了他的精力展示的一種陪襯。累一點，苦一點，也就認了，可人家還以為你不上心，對那些茶園沒有興趣，卻又帶你上茶山，或者去育茶苗圃，一直要等你叫上一百個好，而吃飯時間也差不多到了，這才算告一個段落。坐上桌子，酒啊，肉啊，都不香，只想睡覺。但幾天下來，我還真長了不少見識。

小葉茶在黔北能夠推而廣之，其實是有一些文化因素的。煙、酒、茶，一家親，都跟人的精神有著直接關系。說到底，市場的消與長，都是由文化來決定的。時代發(fā)展到今天，世界變大了，人變小了，信息取代歷史與自然，知識代替情感與理想，文化變成了一種快餐。“小”意味著靈敏、快捷。但小葉茶還不是時代一個簡單的符號；它繼承了大葉茶在漫長的黔北社會與民間生活中形成的文化影響。當年的大葉茶在茶館提供“講茶”排解街坊四鄰紛爭，今天的小葉茶也在茶樓酒肆為生意為人情推波助瀾。保護生態(tài)、節(jié)約能源的新觀念正日益深入人心，鄉(xiāng)里改水、改廁、也改灶，“罐罐茶”消失了；而人來客往，玻璃杯沖一撮綠茶，卻也一樣的情義，一樣的風味。另一方面，時代喧囂而浮華，身處其中的人越來越煩躁，也越來越忙碌，小葉茶卻格外有一種清雅與寧謐，正好對這種心境有一種補償和調(diào)整。君不見，遵義大城小市的，茶房咖啡屋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娛樂休閑，成了一種新的文化時尚。這之間，清茶一杯，幾乎是每一個消費者都會要的。有的茶房為招攬生意，把茶道也引了進來，講“和、靜、清、寂”，與禪意結合，把世俗的茶文化推向哲學層面，參與人的精神的修復。

當然，小葉茶相比大葉茶，主要還是投資少而見效快的優(yōu)勢。一株茶，從扦插育苗，到移栽上山，也不過三幾年工夫，就可以采摘加工，真正變成搖錢樹。而大葉茶則要漫長的等待，就像養(yǎng)孩子，十年，二十年，長粗了，長壯了，它才能夠掙錢。茶樹年齡越古越久，茶的品質(zhì)則越佳。只是黔北茶的盛衰興亡，不由黔北市場決定，而要由黔北區(qū)域外更廣大的市場決定。歷史老人多次告訴我們，一旦市場娃娃臉一變，遭殃的還是農(nóng)產(chǎn)品。我們鏟過烤煙苗，也砍過柑橘樹�？纱輾Ц艘黄鸪砷L起來的大葉茶，則是消滅一種歷史，無論從經(jīng)濟還是文化，都是一次大震蕩。而小葉茶就不同了，即便沒有三災八難折騰，它本身也會老化，人們也要對茶園進行更新。近年，茶鄉(xiāng)湄潭對小葉茶深度開發(fā)，往常扔掉的茶籽用來榨油，投入市場后供不應求；而茶園更新翻起來的茶樹根，則用來提煉醫(yī)藥原料茶多酚；這為黔北茶產(chǎn)業(yè)的全面振興拉開了序幕。

但跟酒跟煙一樣，遵義茶開發(fā)的關鍵除了科技含量的增加，工藝水平的提高，更重要的還是文化的開發(fā)。這一點，國酒茅臺用堅持不懈的實踐，已經(jīng)探索出來一條文化興產(chǎn)業(yè)的成功之路。價值是什么呢？價值就是觀念的認同。而影響觀念的，則毫無疑問是文化。文化是產(chǎn)品從品質(zhì)散發(fā)到外表的光華。一個沒有光華的產(chǎn)品，要被世界發(fā)現(xiàn)，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事實上，遵義現(xiàn)代茶產(chǎn)業(yè)走到今天，幾多風雨，也幾多風光，卻還沒有從文化上認真進行過開掘和打造。結果在名優(yōu)品牌創(chuàng)立和產(chǎn)品深加工等舉足輕重的關頭，一是缺乏信念，顧慮重重，搖晃不定，二是缺乏理念，根基淺浮，茫然而不知所終。名優(yōu)品牌一定是一種飛翔；只有膽識，才能利用文化給產(chǎn)品插上翅膀。黔北民間茶文化的土壤是豐厚的。除了受巴蜀文化背景影響的漢民族茶文化，還有獨具風味的仡佬民族茶文化。茶這個概念，在人們心中，早已經(jīng)不是一種單純的飲料。它是人情與社會的一個縮影，是歷史與現(xiàn)實的一扇窗戶。茶用一種物質(zhì)的形式，醒示這個世界最后的情感，并穿越人的靈魂，抵達一種終極的精神境界。不管是小葉的綠茶，還是大葉的土茶，抑且老鷹茶、苦丁茶、甜茶、蟲茶、果茶、油茶······說到底，都是一種理念的延伸。

茶文化開道，遵義破百萬畝茶園紀錄當指日可待。

（趙劍平，原名趙明鴻，貴州省正安縣人。仡佬族。遵義市文聯(lián)主席、一級作家、《遵義文藝》主編、遵義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兼任《小說選刊》編委、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少數(shù)民族文學委員會委員。短篇小說《芳草渡》獲首屆“遵義文學獎”。短篇小說《獺祭》獲貴州省“山花文學獎”。短篇小說《殺跑羊》獲首屆貴州省人民政府文學創(chuàng)作二等獎（一等獎空缺）。短篇小說集《小鎮(zhèn)無街燈》獲第四屆全國民族文學獎。中短篇小說集《趙劍平小說選》獲第五屆全國民族文學獎、國家民委“駿馬獎”。中短篇小說集《趙劍平小說選》獲貴州省人民政府民族文學獎。報告文學《巴拿馬誘惑》獲“人民文學獎”特別獎。長篇小說《困豹》獲遵義市人民政府一等獎。短篇小說《白羊》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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