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鄒安音

鄒安音，女，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四川省散文學會會員，南充市散文學會副秘書長�？釔凵⑽膭�(chuàng)作，作品散見《中國散文家》《散文世界》《中國文學》《中國鄉(xiāng)土文學》《西部文學》《青海湖》《寫作》《西南軍事文學》《度假旅游》《中國旅游報》《華東旅游報》《華西都市報》《西部開發(fā)報》《重慶晚報》等報刊雜志和網絡媒體。散文作品分別在四川在線和《四川日報》紀念“5.12”三周年全球征文中獲得三等獎，在重慶市文聯(lián)和重慶雙橋區(qū)“花樣龍水湖”征文中獲得二等獎，在重慶大足區(qū)建區(qū)一周年全國征文中獲得一等獎，在《人民文學》第三屆“美麗中國”征文中獲佳作獎。獲《西部文學》“十大散文家”、“中國旅游金牌作家”等稱號。

悠悠大運河，情牽六省市，挽系五江河，領世界開鑿之先。它是一條名副其實的黃金水道，堪以長城相媲美，成為中華民族偉大精神的象征。它是中華民族在東方鐫刻的一條巨線，成為華夏文明不朽的文化豐碑。

一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出生的我，自感人生就像大運河，流過春秋和冬夏，流過艱難與繁華，流過唐詩和宋詞，流進今天，流向未來……      

我與運河初結緣，還是在初中的歷史課本中。它只以一種簡單的文字符號出現(xiàn)在目端，可它那波瀾壯闊的身姿和歷史雄風卻嵌進我腦海，給予我無限豐富的想象空間。棲居華夏西部內陸，大江大河是很能延展我視神經的，它澎湃的濤聲和濃郁的異域風情，常常激起我心靈的浪花，濺進殷紅的血液，幻變成一個絢麗的夢，誘惑著我與之親吻和相擁。

或許從我有思想的那天起，文學之夢就扎根發(fā)芽在我幼小的心靈空間？作文天賦異常的我，因一篇情真意切的《家鄉(xiāng)小河》，讓我摘取了1984年重慶市大足縣郵亭鎮(zhèn)中學全校作文競賽的桂冠。這條西南地區(qū)極其平常的河流，你甚至叫不出它的名字，春天會有紫色的水葫蘆花盛開，秋天會有白色的巴茅草絮飛揚。它一年四季都清亮亮地流著，笑著，奔跑著向遠方。每次凝視它，我都渴望它微小的浪花翻卷成巨浪，它會流進我夢中的那條大河嗎？那樣波瀾壯闊，風光無限！它能流通到北京嗎，我可以乘著風帆一直到天安門？它能奔流到東海嗎，我可以徜徉在人間天堂的蘇杭？

我常常一邊清洗菜蔬，一邊如此遐想。小河堤邊，浸泡著夏天的姜冬天的蔥，紅紅綠綠涂抹著河之風景，也濡染著哥哥的心情。父親早逝，長兄如父。我的父親鄒平良——重慶市大足區(qū)郵亭鎮(zhèn)基層一名最普通的黨員干部，40年前，在他被提為社主任那年，為了解除纏繞在村民身上的貧窮和困苦，風里來雨里去，不幸積勞成疾。因為一個很小的病耽誤醫(yī)治，他竟然無情地拋棄了我們姊妹四個和孤獨的母親，赴黃泉而去，那年我才三歲。身為大家閨秀的母親擦干眼淚后，為了幾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毅然剪掉了襲腰的長發(fā)，像個男人一樣每天奔襲在風雨里。哥哥高中畢業(yè)堅決放棄上大學的機會，回鄉(xiāng)幫媽媽挑起了家庭的重擔，當了一名菜農。每天四更時他得起床，把碼放整齊的蔬菜挑到十幾公里遠的長河煤礦去賣，以此補足我和姐姐的學雜費。貧苦的日子燃燒助推了哥哥的理想和志趣，幾乎每天晚上他都要就著如豆的煤油燈看書、寫詩、畫畫。目睹哥哥清瘦的剪影和媽媽忙碌的身姿，我常常黯然神傷。想著哥哥和媽媽的辛苦，自感未來渺遠蒼白的我也暗暗發(fā)誓：我要當作家，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才能與夢中的理想之花相擁。

二

我常常趁哥哥不注意，從書架上偷出《收獲》、《十月》等文學雜志，上課看，下課寫，做著作家夢。所以成績除語文出類拔萃外，其他科目一踏糊涂，接連兩次都與高中擦肩而過。哥哥不禁捶胸頓足。1987年秋天，他背著給我買的新被子，一手提著新買的水桶，一手牽著我走進了他的母校郵亭中學，這是我最后的一次就學機會了。我已經從他憂郁的眼神讀懂他對我的期盼和責備。

其實，姐姐已經考進了重慶的一所名牌大學，成了村里第一個走出的大學生。 二哥的詩文也頻頻亮相報刊，他成了大足縣的勞動模范和鄉(xiāng)村致富帶頭人。哥哥出眾的才華和相貌，以及勤勞善良的品格，受到姑娘們的愛慕。我不再癡迷文學，開始認真讀書，這是我走出鄉(xiāng)村走向未來人生的必須經受的磨礪和困苦。我不再偷他的書刊不分晝夜地看，同時把文學的萌芽深深埋在心底。人生就像一條河，我是不是已經躍過了初始高峽出谷的迷茫和困惑了呢？

“大運河開掘于春秋時期，完成于隋朝，繁榮于唐宋，取直于元代，疏通于明清……“。我至今依然清楚記得歷史老師說完這句話，突然點名：”“鄒安音，你說說京杭大運河的起點和終點。”她姓楊，戴一副厚眼鏡，身材矮小，臉龐削瘦，雖然身體不好，但是教學卻一點都不含糊。那時我已經是郵亭中學高1991級文科班的驕傲和學校的希望。這個學校已經連續(xù)幾年沒有考上一個大學生了。楊老師也是哥哥的歷史老師。

我怎么會不知道大運河的起點和終點？ 它難道不像我的父母和哥哥么，又或者我的祖上？（族譜分明載著鄒氏后裔乃從運河岸邊華北之地遷徙入川），散發(fā)著勤勞質樸的清香，靈透著智慧堅強的品格，積淀著豐富的情感故事，默默地抒寫著歷史，耕耘著春秋，把一代代人鮮紅的血和水，凝聚成一條人生的河。它不似長江和黃河，從雪山奔騰而出，縱橫東西，氣壯山河。如果它們撼動成華夏的骨骼，那么貫通南北的大運河則是縈繞中華大地的魂魄了？那粼粼波光的深處，涌動的何嘗不是華夏民族無比的智慧和力量?它就這樣從遠古走到現(xiàn)在，從北方走到南方，攫取了我的心魂！想象著不再遙遠的北京、美麗的杭州，我仿佛看到哥哥在青春枝頭高揚的笑臉。

三

哥哥，近在咫尺，我們卻不能見面；我悲切的呼喊，你卻再也不能聽見……我堅決不承認哥哥已經車禍離開的事實。摩挲他留下的手稿、畫頁和字張，山川、大地、河流……我悲不能自已。他多么渴望去一次祖國的首都，多么渴望去一次我們的老家，多么渴望看一看運河兩岸的風景……他是把它們裝進了心中，到彼岸的天堂去描摹它們的美了嗎？他的目光就那樣滿含著希望和憂悒地一直注視著我，鞭撻著我，直到我考上大學。 大學畢業(yè)后，我當了教師；因為文字，我當了記者。我心中涌上的情愫都化作了文字，每一個字符，我都蘊藏著哥哥的魂瑩。我到的每一個地方，都依循著那深藏心底的畫頁和字張。

夢中向北，有條澎湃的大河，在我的血液中一直奔流，星夜兼程，生生不息。

公元2012年4月底，我自南方去。懷揣南橘、稻禾的青綠，和著家鄉(xiāng)小河婉轉的音符，應著長江澎湃的濤聲，在季春棗泥和麥黃的清香中，行走在黃河的兩岸。  

車過洛陽。只一瞥驚鴻間，一灣練綢般的大河淌過心田，也豐盈了我的眼眸。這就是古運河嗎？不見了迢迢征程的疲乏，消卻了漫漫風沙的侵蝕，清澈、碧綠，如翠似玉。它更像一位風姿綽約的少女，懷抱琵琶，輕舞紗袖，淺吟低唱著，一顰一笑間，演繹著古都洛陽的溫婉與多情。 車過洛河，兩岸花團錦簇，人來熙往，高樓林立。古運河的身姿以現(xiàn)代繁華的身形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勾起我無限的遐想。這就是京杭大運河中的中心點（古代通濟渠）么？它誕生于隋煬帝大業(yè)元年（公元605年），經過數(shù)年時間，宛如一條華夏的紐帶，以洛陽為中心，溝通南北，也讓古都洛陽成為繁華的勝地和中華的驕傲。那靜默著的古糧倉在訴說，那寂寥著的古碼頭也是最好的見證。

在運河的中心點，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少年，我想起了我的父親、哥哥……我的人生像運河，有過掙扎和痛苦，有過故事和傳奇。它凝聚著親人的血淚和希望，也昭示著昨天的繁華和今天的輝煌。

就像洛陽的牡丹，試問華夏兒女，誰人不識君？那粗壯的根，那堅挺的葉，那灼灼耀目的花……它盛開在鄉(xiāng)野，也盛開在閬苑；它怒放在粗紗上，也怒放在錦衣中；它映照著古瓷的光芒，也映照著今陶的色彩……它粗狂豪放在浣衣女的歌聲里，它婉轉鳴唱在音樂家的曲譜中；它把春天涂抹得姹紫嫣紅，它把百花園噴吐得滿園芬芳。它是因了世界這獨有的運河溪水，才代代相承，孕育出一地的人文內涵，催生出一城的風情，盛開出一生的華貴，描繪著整個華夏的驕傲和自豪的嗎？

四

我走過山川，走過原野，走進夢想。

2014年6月22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卡塔爾多哈召開的第38屆世界遺產大會上，當風流了兩千多年的大運河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大運河”文化遺產申請項目由隋唐宋時期以洛陽為中心的隋唐大運河，元明清時期以北京、杭州為起始的京杭大運河，從寧波入海與海上絲綢之路相連的浙東運河三條河流組成，涉及沿線8個省市27座城市的27段河道和58個遺產點，河道總長1011公里）時，“她”的美名終于傳遍了全世界。是那“二十四橋明月夜，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的詩情畫意撩動了我少年時的文學情懷嗎？還是那“萬艘龍舸綠絲間，載到揚州盡不還……”無盡的意境深遠了我的念想和夢幻？我從天府之國出發(fā)，迎著蜀地之北的朝陽，以虔誠的朝圣者之態(tài)，一路跋山涉水，追隨著夢中那條澎湃的大河，星夜兼程。

我走進煙花三月的揚州。一座與古運河共生共長并同齡的東方水城，靈動著江南水鄉(xiāng)溫婉的氣質和品格。它就是一位妙齡的少女，挽著高高的發(fā)髻，撐著一柄油油的紅紙傘，陪著我裊娜地走出西部，走過江南，走進水鄉(xiāng)，親吻“江南水弄堂，運河絕版地”的無錫。有舟駛過，水弄堂發(fā)出欸乃的漿櫓聲，就像一首清麗的宋詞，曲音兒早已悄悄韻透到南長橋至伯瀆港1560多米的每一間小屋和每一扇窗欞。千年的滄桑變遷，仍舊不能改變弄堂民居粉墻黛瓦的顏色，仍舊不能改變運河人家的氣質和芳華�？茨切∠锱么┎迤溟g，盡顯江南水鄉(xiāng)清雅秀麗的風情，莫道天下誰人不消魂？醉在這里的運河古道、伯瀆古港、清名古橋、南禪古寺、明清古窯等歷史文化勝跡里。

我走進小橋流水人家的美杭州。一條河流柔柔地繞過西湖，西子湖畔的秀麗就像江南的絲綢一般，凝練成綢帶維系了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兒。不必說花港觀魚的愜意，雷峰塔夕照的美幻，斷橋相會的遐思，柳岸堤畔的遠眺，蕩舟碧波的清涼……更有那青青的西西濕地，我一凝眸，就把心落在那青翠欲滴的每一顆樹和每一片葉子里了。大運河流到這里，怎么能不深情側目，把所有的美和故事攬進心懷，流成一個美麗的芳洲——杭州。河上帆船點點，河岸人兒熙熙攘攘， 世代的人們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運河文化，也不斷地傳承著它，星火相連。運河在這里格外地充滿生機與活力�！靶颉薄办o謐，流水”無聲，“人家”懷古。楊柳枝依舊，大運河卻悄悄地改變著杭州人今天的生活。越來越多到杭州旅游的人也為當?shù)厝怂腥�，流連于此，感受古老運河的魅力。

我走進“詩意滕州、夢里水鄉(xiāng)”的微山湖畔。這里閃耀著一顆璀璨的明珠，放光魯南，它就是南陽古鎮(zhèn)。古運河景觀的綠、亮、清……在“運河第一古鎮(zhèn)”盡顯。而層層疊翠的荷，在微山湖里無邊無際地鋪陳開去，與那清冽的水和淺翔的鳥兒，以及漂浮的白云和淡淡的山影交相融合，渾然一體，構成一幅立體生動而和諧的畫面，晶瑩了我的眼眸：擁有如此詩情畫意的天地，怎不哺育出豐富的文化和藝術？難怪乾隆的足跡于此停駐過，無數(shù)的騷人墨客也曾拜謁過，鐵道游擊隊的隊員們怎么能容忍敵人的鐵蹄踩破它的美麗和安寧？夢中的水鄉(xiāng)儲蓄著齊魯之地的燦爛文明和悠久歷史，似一朵清蓮在我眼前如此完美綻放。

我走過故宮長長的甬道，走過紫禁城重重的大門，走過頤和園的水，走過北京城的華，走過歷史的塵埃，走進現(xiàn)代的古運河之北端——北京通州運河森林公園。傍晚，一抹暮色褪去了公園一天的喧鬧，河水如鏡，靜謐安詳。夕陽下的運河別樣嫵媚。“潞河桃柳”、“月島聞鶯”、“銀楓秋實”等景觀一片詩情畫意。但就在這平靜的美里，我的目光穿越了京杭大運河的北端城市和漕運終點，我感受到它內心潮涌的激流和情感，它勃發(fā)的熱情和愿望。它的每一個橋和每一個碼頭，都像血脈滲進了祖國的心臟。它與北京古都的形成、發(fā)展那么有機地融合為一體。這難道不正是千年運河給世人呈現(xiàn)的盛景么？好一幅盛世的”現(xiàn)代版清明上河圖“在眼目灼灼閃放；這難道不正是世界遺產委員會認為的——大運河是世界上最長、最古老的人工水道，也是工業(yè)革命前規(guī)模最大、范圍最廣的土木工程項目，它促進了中國南北物資的交流和領土的統(tǒng)一管轄，反映出中國人民高超的智慧、決心和勇氣，以及東方文明在水利技術和管理能力方面的杰出成就。我怎能不傾盡我的思想和才華，擁抱它，寫意它，謳歌它?!

回程。車再過洛陽，初見古時京杭大運河洛陽段，后見今朝南水北調工程中原帶。這水帶宛如絲絲心雨，給干渴的中原大地一片希望，一片盛景。眼前閃過一排排矮小的灌木叢，那是棗樹，耐熱，耐旱，不需要很多的養(yǎng)分，卻能給予世間人們最舒心的甘甜和最溫暖的滋養(yǎng)。我的思維在跳躍：它們就是那生長在黃河兩岸孕育了中華燦爛文明的中原人嗎？它們是不是像我的哥哥、父輩和祖輩，無意春爭輝。我不再憂悒和傷悲，并詩情飽滿地欣賞著眼里心里的一切。我從長江走來，行走在黃河的腹地，運河的濤聲已漸行漸遠。我細細體味著這片土地的多情和神秘，我貪婪地允吸著它散發(fā)的芬芳和馨香。我原本是來寫就江北大河灑落夢中一地明珠的散文篇章的，而我如墨過后，已經變成一名情不能自己的詩人了么？

啊，揮別黃河，再見中原�；氐焦世�，我知道，我的血液中終究是江南江北已經夢圓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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