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雙
李雙,籍貫四川省簡陽縣,1962年12月13日生于貴陽,現(xiàn)居成都。1979年畢業(yè)于簡陽縣龍云小學(xué)附設(shè)高中班。1993年加入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已發(fā)表長篇散文一部、中篇小說五部、短篇小說四十余篇、一批散文。出版長篇小說三部。
水牛會不會說話?大伙都說不會。但我曉得,會的!
我養(yǎng)過水牛。那是一條病牛。
去年,我放下寫作,回到家鄉(xiāng)蝴蝶村散心。當(dāng)時,村里正要殺一頭病!獡(jù)說它得了癌癥。捆綁的時候,病牛就開始流眼淚。眼淚濃濃的,慢慢的,一路粘下去。眼角周圍有幾只不肯離去的蚊蠅。突然,病牛深深看了我一眼,對著我“哞哞哞”說了幾句。說的什么,我不曉得。村民說是牛叫。我說不像平常的叫,一定是牛在說話。我一直相信,所有的動物,都會說話的,只是我們聽不懂罷了;別人不信我不管,反正我信。我猜,剛才它在說:“救救我!”我怕它著急,趕緊說:“好!”它的鼻子一挺一挺的,大概在用眼睛用氣息用身體聽我的話,理解我的話。很快它安靜下來了。
于是我就救了它。辦法簡單,掏錢買下,幫它養(yǎng)病。所謂養(yǎng)病,就是治病。世人把治病叫做養(yǎng)病,奇怪。難道,要把病養(yǎng)壯養(yǎng)肥嗎?
我牽著水牛回去了。雖然我們是第一次見面,但它很順從。
我住的是“二居室”。我和水牛,一個一間,平均居住面積,超過了國標,嘿嘿,充分體現(xiàn)了俺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牛草由村里的小孩送來,我付錢。它進過一次我的房。我說:“這是我的房,你不要來,我會去看你。好不好?”它眨著眼睛,破例沒有回話,就走出去了。可惜丟下了一坨剎不住車的牛糞。以后它來,只在我的門外喊幾聲。
水牛很大,也很瘦弱,屁股像兩塊刀片,不好看!怪不得人們崇尚飽滿的翹屁股,不翹都要去挨刀挨針,把灌翹。具體得的什么病,附近的獸醫(yī)以前都來看過,說不出名堂。我觀察,主要是厭食;已經(jīng)營養(yǎng)不良了。米飯,回鍋肉,花生,麥子,我都試著喂它,反正我吃的東西,都給它吃。村民說我不是喂牛,是喂狗。我不管,由他們說。我喂它吃泡脹的胡豆,吃完它就舔我的手,并把鼻子嘴巴那部分,放進我的手里依偎著。嘿嘿,粗蠻的東西也會有依賴,也會有溫情。我發(fā)現(xiàn)它的舌頭是淺藍色的,嘴唇也是淺藍色的,很好看。還喂它吃面包。它疊起它的長腿,臥在我的身邊,慢慢吃。它一吃,我就想起老農(nóng)民,趕緊拿起一張報紙,兜在它的寬臉下接渣滓。水牛吃我喂的怪東西,吃一點點。主要還是想吃草。我說它想吃草,而不說它吃草,是有原因的。水?匆姴荩图奔泵γψ哌^去,趕緊吃?墒亲疃喑砸粌煽,就停下了,鼻子埋進草堆里,選來選去,不曉得選什么。我問它:“你怎么不吃呢?不吃要餓死的!”它抬起頭,大眼睛盯著我,有時還眨幾下。我發(fā)現(xiàn)它是雙眼皮,睫毛很長,比刷了睫毛膏的美女的長多了,很漂亮!我正在觀賞,它說話了:“哞哞哞哞哞!”說完看著我,目不轉(zhuǎn)睛。我覺得它說的是,“吃了肚皮痛!”然后長久沉默,滿腹心事。偶爾叫一聲,厚實綿長,仿佛能看見聲音向前滾動。
村民養(yǎng)牛,不讓它拖泥帶水地犁田,養(yǎng)大了就賣,靠這個支撐家庭經(jīng)濟。誰家的公牛健壯,誰家的母牛會生崽,誰家就有盼頭!村里還有一個大牛圈,每戶人家的水牛,都養(yǎng)在里邊,由大伙輪流放牧。水牛老實厚道,不用守夜;沒有小偷,也不用守夜。我的病牛以前和它們住在一起。我去查看這些水牛吃的草,和我的牛草一樣!
有一天,我牽著病牛散步,走了很遠,來到了湖邊。湖就是三岔湖。我所在的蝴蝶村,是個半島。湖里有一百多座孤島。病牛走著走著,不走了,犟在原地,怎么牽都不蹓一下。這是病牛跟了我以來,從沒有的事。我想,它一定有話要說,得先聽聽,不能不問青紅皂白,強硬牽走,傷害它的身心。果然,病!斑柽柽柽柽琛钡卣f了幾句。我覺得它說的是,“我要去那邊!”我看了看那邊。是一座無人孤島,和這邊沒什么兩樣。我說:“不去。乖哈,不去!”病牛又“哞哞哞哞哞哞”地說了幾句。我覺得它說的是,“去吃那邊的草!”嘿,它想進食了!這是好事啊!我說:“我是旱鴨子,我過不去!”病牛說:“哞哞哞!”好像是“你騎我!”我騎它?我從來沒有騎過牛,何況它是病牛。我問:“你行嗎?”它說:“哞!”哦,它說“行!”
這時有兩個穿鹽菜西裝的村民過來了,笑嘻嘻地咬耳朵:“他是瓜娃子,和牛說話!”“看它兩個要做啥子!”……
病牛已經(jīng)急急忙忙地下了水,可是又停下來,回身望著我,并底下了頭。我曉得它在催我。我說:“那就謝謝你嘍!”它居然說:“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又乖又搞笑。我趕緊登上牛角,爬上了牛背,倒騎著,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下高了許多。很快,我和牛,到了對岸。
島上全是草,這頭鋪到那頭,長勢喜人,也喜牛。螞蚱飛濺著。水牛的鼻子濕了,黑了,因為它聞到草香了。我以為病牛馬上要吃草,可是沒有。它喘氣,喘了好一陣。那兩個村民沒看出什么名堂,瀟灑地走了。倒是一只鳥像飛機著陸一樣滑向牛背,停穩(wěn),抖動著尾巴晃頭四顧。
病牛喘盡粗氣,開始吃草,就是正式地把草當(dāng)作飯來吃。吃得香喲!欻欻欻欻響,白沫掛了滿口,垂涎三尺。天底下只剩青草被切斷的聲音,很清脆,很動聽。我有一種預(yù)感,水牛,要不了幾天,就會吃成個大胖子,像貪官一樣。吃了兩三個鐘頭,飽了,可是還在吃,只是速度慢了。這時,它才顧得上,吃幾口,就看我一眼。好像是,希望我也吃些,別客氣;也好像是,要讓我明白,它眼里雖然只有草,但心里還有我。
我看了看孤島上的草,很茂盛,很新鮮;聞一聞,香氣濃烈,沒有農(nóng)藥味。我明白,我的水牛要嬌氣一些,胃口弱,只能吃這里的草,不能吃村里的草!
突然身邊響起一聲勇猛的噴嚏。沒人呀!哦,是水牛打的。哎呀,起風(fēng)了,快牽它回去!
那天回到家里,水牛又痛痛快快喝了水。過湖時沒喝夠!一盆水看見淺下去,看見喝光。只聽水牛的喉頭響起水流跌落的聲音,很奇怪!喝得高興,尾巴像——不曉得像什么,輕輕地小幅度地甩動,有時可以甩成圓圈。
第二天,水牛尾巴一翹,噗嗵噗嗵接連砸下一層層糞,每一層都很厚,覆蓋著另一層,一層層不規(guī)則地摞上去,摞成一大堆。很有氣勢。我很高興,好像看見一堆金子。
從此,每天,我都陪著水牛,去孤島進食。半個月以后,它變得黑光滿面了,眼睛水汪汪的,神采奕奕,幾乎成為,天下第一美牛!甚至,它能夠急速奔跑了!我曉得,我的水牛,不再是病牛!它的所謂癌癥,已經(jīng)治好了!想到這里,我“嘿嘿嘿”地笑了幾聲。不料,趴在側(cè)邊休息的水牛,也“嘿嘿嘿”地笑了幾聲。我吃了一驚,火速埋頭看它。它正好也在看我。我看見它伸著沾滿露水的鼻子,嘴角向后移,眼皮皺出幾道彎彎,下頜微微抖動,眼睛里閃出水光,嘴里發(fā)嘿嘿的聲音。我就曉得,水牛還會笑。我們交換了目光,為相同的原因而高興著!“我的水牛!”我深情地呼喚著,抱住了牛脖子!水牛說:“哞哞哞哞!”我曉得它的呼喚是,“我的主人!”我撫摸著嬌翹的牛鼻子,它的舌頭趁機舔了我的手。牛鼻子是牛身上最光滑柔潤的地方,和摸寶石一樣舒服!
不久我要回城里去。是回去辦事,辦完再到蝴蝶村。
我把水牛牽到大牛圈,托他們代養(yǎng)。我清理著牛睫毛上的眼糊,對水牛說:“我離開兩天,你等我!”它遲疑一瞬,依依不舍地回答:“嗯!”
走時,水牛把頭伸出牛欄看我,就是目送我,說:“早點回來!”“好!”我匆匆離去。
兩天后我沒有回來。因為事沒辦完。第三天,村長打來電話:“牛被偷了!狗日的小偷,抓到了剝他的皮!”我心慌意亂,馬上趕到了村子。
村子已經(jīng)亂成一鍋餿糊糊了。一些老婦在哭,是站得直直的,兩肩下縮,頸子伸長,張大嘴巴,朝天“旺旺旺”地苦,很慘,很丑陋,也很可笑!農(nóng)民掙錢不容易!牛們真有個三長兩短,牛主人是活不下去的。我不便嘲笑她們,更不能因為哭得丑就不許她們哭。
咦,可是,當(dāng)我聽到,不光是我的水牛不見了,而是所有的水!话俣囝^啊——都不見了時,心里立刻照進一束溫暖的光芒。我激動地說:“不要哭了,走!”轉(zhuǎn)身走去。村民莫名其妙,但似乎看到了希望,都默默跟定我。
走了很久,到了湖邊。對面就是孤島。果然,風(fēng)吹草低見了牛群!嗨嗨,牛們都由的摩羯座變成了雙子座的,也好!我高喊道:“牛!牛!”我的水牛率先往這邊沖,并回頭召喚它的同伴。它們都到了島邊。隔著湖水,我們看見了村里大大小小的所有的水牛。
村民們又笑又哭。我很激動,幾乎也哭了。
“過來!”我喊道。
只見,我的水牛下了水,率領(lǐng)著一百多頭大小不一的水牛,浩浩蕩蕩,黑壓壓地游過來了!此間,我發(fā)現(xiàn),水牛們下了水,牛耳朵就活動了,不斷搧,伸得遠遠的,大大的,好像是才長出來的。牛耳朵平常是乖順的,小小的,不顯眼的。有點奇怪。
牛都上岸了。村民們再一次爆發(fā)出歡叫。
就這樣,水牛的隊伍,和人的隊伍,回到了村里。
我告訴他們:“牛是會說話的!起碼會說牛話。它們通常不說人話,只說牛話,聽起來不像話,可是它們自己懂。我也懂。事情是這樣的:我的水牛到了大牛圈里,和牛們擺龍門陣,然后召集它們開會,告訴它們,‘孤島上有最香最甜的草,主人回來,我就帶你們?nèi)コ!’牛最老實,品德個個高尚,不想破壞紀律?墒堑攘宋覂商欤覜]有回來。牛雖然老實,但個個都是急性子。我的水牛就說,‘不怪我們,是他自己不回來。到底好久回來也不曉得。走,我們今天就去孤島上吃草!全體牛民一律平等,共享成果,都去!’牛們異口同聲說,‘好!’就這樣,它們?nèi)チ斯聧u。如果水牛不會說話,那些水牛怎么曉得孤島上有最香最甜的草呢?又怎么會全部跟著我的水牛跑呢?”
村民們想了很久,推舉村長發(fā)言。村長作了個短報告:“如果沒有找到牛,我們不信牛會說話。找到了,我們信!但我們聽不懂,你聽得懂,怪!”
我能說什么呢!牛是通人性的,我是通牛性的。他們不通牛性,所以聽不懂。
現(xiàn)在,我還在村里養(yǎng)牛。要給我的水牛送了終,才回城。村民們曉得水牛會說話,就經(jīng)常給水牛說話,彼此沒在一個層面上,不能心領(lǐng)神會,常常找我去當(dāng)翻譯,熱鬧得很,搞笑得很,有趣得很!有時候,也氣人得很!
小豬是繆斯的幺兒
2005年2月,我回到故鄉(xiāng)蝴蝶村體驗生活,錘煉文章。平日住在祖宗留下的老屋里,就餐則去叔伯哥李余糧家。
一天我出門后,看見一個活物,嚇了一跳。一頭“天庭”十分飽滿,臉孔飽經(jīng)滄桑的小東西,在老屋前爬著,還昂著亂草窩似的腦殼,像是在研究我。這是豬嗎?可身子就是狗啊!這是狗嗎?可腦殼就是豬。∨,是豬!豬以食為天,沒喂飽!“哪家的豬呢?”我這才憶起,似乎我一出場,這個家伙就無聲無息地趴在這兒了。
李余糧當(dāng)時也在。他不回話,只是“噓噓”地咂煙,眼光向豬甩過去,又拖回來,說:“流浪豬,長不大的,有人收養(yǎng)過,怕是怪物,又不要了。”
我再次留意小豬。小豬正向我靠近。它的身子,實在太小了,它的腦殼呢,實在太大了。它基本上不像一頭豬,而像個倒置的葫蘆。它在爬行的過程中,竭力想站起來,用腳像真正的豬一樣行走,但細細的腿很快將它顫得趴下了。李余糧說:“走吧,屋里吃飯去!”
吃完飯我便回家,剛到老屋,心卻一緊:那頭小豬,正趴在地上,一只前蹄抬起來,指定我,三角形的小眼睛里潑出陰森的光網(wǎng)籠罩著我。我極不愿意領(lǐng)受這種目光,便匆匆離開,獨自在田坎上走了很久。因為老想著那頭豬,心里有些疑惑,有些悲涼,亂七八糟的,說不清是啥滋味。如此這般,日子過去了幾天。
我在村子里,有時訪問農(nóng)民,有時跋山涉水,觀看各類鄉(xiāng)村場景;貋砗,便整理所見所聞,順著早就擬好的題綱,寫成文章。閑來無事了,見階下飛翠落紅,收拾來,無非詩料;頭腦紛亂了,便將詩料,吟誦詩歌。鄉(xiāng)間少閑人,我便少顧忌,往往大聲放肆。但這種狀態(tài)卻常常受到干擾,因為那頭豬,總是搶走我的視線。我不想看它,可它一爬動,我的目光就被吸過去了。
這頭豬似乎已經(jīng)長壯了點,可以站立起來,抖抖縮縮地走了。卻不愛走,仍然一天到晚趴在地上。我每次出門,它總是守在曬壩里,大腦殼朝著我,一動不動;小眼睛望著我,一眨不眨。它的目光像是一種固體,我雖然讀不懂,卻承受著它沉甸甸的分量。
有天我坐在門口大聲朗誦即興創(chuàng)作的鄉(xiāng)土詩,才開始兩三句,便見小豬搖搖晃晃地急竄而來。我的注意力被分散了,遂閉上嘴巴觀察它。哪曉得我一停,它就停,慢慢向遠處爬去,不時用又小又黑的眼睛盯我一下,使得我渾身被寒意所侵。這是怎么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放在心上,又開口誦詩。思路被打亂了,為得一個字,只差捻斷三根須。眨眼間,我又聽到附近有窸窸嗦嗦的聲音,一看,小豬又搖搖晃晃,摸摸索索,十分急切地向我跌來。
耶?小豬的再次光臨逼得我不得不再次思考。我腦子里突然一亮,這東西是不是在聽我誦詩?這樣一想,我便不斷地念詩。小豬已不再看我,而是側(cè)身躺下注視藍天,無一點聲息,像一位知書達理的淑女,美不勝收。過了一陣,我突然停住。只見它猛地翻身坐起,兩眼射出強光,怒視著我。片刻后,才嘰嘰咕咕、牢騷滿腹地慢慢爬去。
我凝目望其項背,重新放大了喉嚨。哎呀,小豬又回來了!我的心亂跳了幾下?晌也桓彝O聛,便繼續(xù)朗誦著,同時細心觀察它,但沒看出有啥與眾不同的地方。可是這么個怪東西,居然會熱愛詩歌?
這時,李余糧來了,踢了小豬一腳,“滾!看到心頭錐得很!”我不得不停下朗誦,說:“它,在聽我……說話!讓它聽!崩钣嗉Z兩眼茫然,望著我說:“讓它聽嗎?你不煩?行!”說罷,又走了。
這晚我沒吃飯,也沒寫作,就坐在門檻邊不停地朗誦詩歌,讓小豬聽了個夠,并且把它請進了老屋。從骨子里說,我是尊敬詩人的,盡管詩歌已被冷落,而一頭酷愛詩歌的豬,同樣值得尊敬。依我看,我比它聰明得多,它比我的兄長余糧聰明許多。人與人的差別,大于人與豬的差別。一位農(nóng)民不懂詩,誰都信;一頭丑豬胸懷詩心,只有我信。“子非豬,安知豬不好雅聲?”須知,螞蟻世界尚有奴隸,有貴族,有士官,有將軍,有領(lǐng)袖,有國母!
從此,這頭豬受到我的專寵,結(jié)束了流浪生涯。
我告別李余糧回到成都以后,便安排小豬生活在我家客廳里。環(huán)境好了,氛圍變了,它“心不煩了,腰不酸了,腿不痛了,走路也有勁了”,像是補了蓋中蓋。一天到晚欣賞詩歌,沉醉音樂,看電視,憑欄閑聽瘦雨,會見作家、詩人,接受記者的朝拜,還多次上過報刊、電視,已經(jīng)操練成豬界大腕了。一次我到離住家不遠的金河賓館開會,它居然悄悄跟來了。我不習(xí)慣衣冠楚楚,身后又陪著豬,喜劇效果明顯。待我在笑聲中回過頭時,小豬已經(jīng)亢奮壞了,東鉆西拱,意氣用事,把會議推上了高潮。事后我向各位代表解釋說:“寵豬不跟它的主人跟誰呢!人不通豬語,不能讓它迷惘!豬聰明著呢!可惜兒童時代就被殺掉了,展示不出來!”
令人欣慰的是,每隔三五天,小豬就會不吃不喝,忘人忘我,哼哼不住。隔上半天,又恢復(fù)常態(tài)。這簡直和我熟悉的四川詩人們一個作派。我曉得,這是它沉浸于創(chuàng)作狀態(tài)之中,正吟著詩。也許,其詩不同凡響,已日臻險峭了。
我該怎么辦?它如伯牙,我若子期;八戒乃下凡的天神,小豬是繆斯的幺兒。既然發(fā)現(xiàn)了這位豬才,就該挖掘出它的智慧。千里馬尚雯婕常有,丁薇王東袁維仁也常有。我決心刻苦鉆研豬的語言。古時候有懂得鳥語的奇人,如孔子的女婿公冶長。21世紀,臺灣省已經(jīng)出版了《鳥音國語對照辭典》(泰國已經(jīng)出版了《烏鴉會話詞典》——作者是動物學(xué)家納瑞;美國已經(jīng)批量生產(chǎn)了“嬰兒哭聲翻譯機”;美國北亞利桑那大學(xué)教授康斯坦丁精通土撥鼠的語言。),今后,大陸怎么就出不了精通豬話的新人?請耐心等待,說不定,我真能成為全球豬語翻譯第一人,出版一厚本豬的詩集呢!在此,懇請十三億中國人民共同祝愿我們無比敬愛的偉大詩豬永遠健康,萬壽無疆!
罵街破案
城里人興罵街,村里人也興罵街。城里的街太長了,太多了,無論罵得怎樣兇,大多數(shù)人都不曉得,等于白罵。所以后來就沒有人罵街了。村里的街只有一條,甚至半條,只要罵,很快便盡人皆知。所以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罵街。
天下之大,是用來流浪的。我從城里流浪回故鄉(xiāng)小村,也“開”了一次“土葷”——罵街。
那天,我在門外為老鄉(xiāng)照相,聽到院子里有響動,回過頭,看見姨媽提著亮閃閃的菜刀,對著縮頸就擒的,功高蓋世的老雞婆放聲歌唱:“雞呀雞,你莫怪,你是凡人桌上一道菜。有心不殺你,又怕客人怪。一二三,嗨嗨嗨,天殺的地殺的不是我殺的!……”我放下照相機,撲進去振救老雞婆。老鄉(xiāng)們隨在我身后,批評我是“寶器”,鼓動姨媽再動殺機。幾分鐘后,搶救工作順利完成。出門一看,樹上鶯飛燕舞依舊,照相機卻不見了。在村子里尋找了幾天,無果。為了趕走不快,我很想一拳擊碎鏡子;又想拳頭碎鏡,雖有英雄氣概,電影里也常見,但生活中尚未聽說過。那么,還是保證人生安全為上策。
鄰家有位老婦,業(yè)余愛好啃生紅苕。她的門牙只剩一顆,總是張大嘴巴,把大門牙當(dāng)作刨刀,嘰嘎嘰嘎地瘋狂猛刮,在那塊紅苕上拓滿齒痕。既可笑,又讓人擔(dān)心。平日里見我常參觀她啃紅苕,曾和我交談:“那些年,你們城里人來我們鄉(xiāng)下當(dāng)知青,過了幾年窮日子,回去就訴苦,就登報,就在電視里回憶,就在電影里痛哭,好像被欺負了,好像立了大功。那我們農(nóng)民一直都在過窮日子,是被誰欺負的?是誰不給記功?你說!”我說:“不是我!不是我!”再無話可說。
一天,這位老婦扁著身子擠進院門,見我還在著急,便搖搖晃晃地小跑過來,將黑臉對準我,眼里閃動著胸有成竹的光芒,張開獨牙嘴,指導(dǎo)著我的人生:“你罵!你罵街!你拍著巴掌罵街!你跳得老高老高地罵街!”老謀深算的樣子,摻事婆的樣子,有些像我們單位里退守二線的調(diào)研員和巡視員。讓我罵街?虧她想得出!我說:“罵街有啥用!”
“怎么沒有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給你說,罵街靈得很!平日里我們吃了虧,又找不到人出氣,就抓緊時間罵街。一罵,那人心虛,一定會跳出來的。你想嘛,吃虧的事,茅屋人家是馱不起的,哪個不罵?你不信,試一試總可以的,總比坐在屋里慪陰氣強!”老婦額上橫著兩道濃眉,白眼珠上纏滿了紅絲,脖子上的深溝一方格一方格的,像干裂的土。
我決定試一試,以免她老是粘著我,同時也可以用事實教育挽救她。可我哪里會罵街呢!老婦當(dāng)即免費收我為徒,率我出門,站在我的側(cè)邊當(dāng)靠山,耐心細致地培養(yǎng)我。我急露鋒芒,丟了教導(dǎo),亂喊道:“凡是自是,便少一是;有短護短,更添一短!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婦警告:“這樣不行,誰聽你的!跟我來!”于是她小聲罵一句,我虛心學(xué)習(xí),跟著大聲罵一句,其內(nèi)容是這樣的:“哎——,短命的挨刀砍腦殼的挨電線打煳的睡短棺材的,傻妞兒,沾花斯,泥狗兒,還我的照相機來!有人看到你偷的,鐵證如山馬上記了變天帳,你跑不脫的,鉆到牛屁眼里去,也要‘嘿喲’一聲把你血肉相連地摳出來,鋤頭把把敲死你,鋤頭嘴嘴挖死你!……”可謂“啟口便是戈矛”。
攢勁罵了一下午,沒見什么傻瓜跳出來,倒是有很多面孔,像向日葵轉(zhuǎn)向太陽那樣轉(zhuǎn)向了我。我突然明白,罵街這種事,一個老婦獨跳猶可,而老婦與中年男子——若是“憤青”則當(dāng)別論——共舞,那“有勇”未免就化為有趣了。思考結(jié)束,趕緊自我收兵。
老婦追來,拖我再戰(zhàn),遭到婉拒。但她并不灰心喪氣,偏要仗義執(zhí)言,又重返戰(zhàn)場,宣布我已授權(quán),由她代我接著罵。她不搞傳幫帶了,一開口,更顯出了才干,頭腦清晰,文思泉涌,唾沫隨著漏風(fēng)的口齒滔滔不絕,生活瑣事與豐富聯(lián)想滾滾而來,妙語連珠,葷素結(jié)合,泥沙俱下,水平超過我至少一百倍,顯得威風(fēng)凜凜,透露出與其老邁極不相稱的生動與活力。若逢對手,就算把屁股變成嘴也罵不贏。確實會罵,確實能罵。村里靜靜的,除了挨罵的,全體村民都靜心聽著,努力學(xué)習(xí)著。
我懶得勸解,也不想聽那越漸割耳的喉聲,便躲回了屋子里。
傍晚,這位櫛風(fēng)沐雨、盡職盡責(zé)的老婦興致勃勃地奔來了,一手藏在衣襟里,鼓起一大團。我一驚,同時一喜,問:“真有傻瓜主動跳出來了?”老婦笑著,嘴紋扯得相當(dāng)亂。她大聲對著我實行官僚似的自我表揚,語調(diào)歡欣得如同立了一次大功,又反問:“我忙得連屙尿都沒有等滴干,只想曉得,你相不相信罵街有用?”
我不相信;但我相信照相機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躲進了她那癟癟的懷抱。所以我被迫點了點頭。老婦哈地一笑,腮幫子繃得有額頭那么寬,整個臉只突出一張嘴。接著是手舞足蹈,扭得很歡實,恨不得把屁股都扭掉?駳g完畢,她遲疑一陣,果然揮手亮出了照相機。原來是有人趁她在外面奮力拼搏時,把照相機丟進了她的家里。也是,她罵到那個份上,誰不曉得碰上了超級殺手呢!老婦的眼睛像剛剪過的燈芯,放著奇亮,還讓兩唇癟如河蚌,得意地回首著往事:“有一次,我去開婦女會,把嘴里鑲的金牙弄丟了。誰撿了,她不說;她不說,我自己找。也不必四處找,就用祖?zhèn)骼限k法,在村子里罵街,跳著罵,拍著屁股罵,最毒的是兩手在胯底下抹一下再罵,天天抹,天天罵,霉死她。我吃了虧從不嘆氣,就是全家一同嘆氣,結(jié)果也不過是嘆氣。我罵了七天,那婆娘頂不住了,就跳出來和我碓嘴。怎么干的?還不是老一套,邊咬邊刨邊掐邊罵!我有理,我不怕她,我咬得更兇刨得更兇掐得更兇罵得更兇,長指甲把她的乖乖臉挖成了花臉。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當(dāng)然是我的東風(fēng)壓倒了她的西風(fēng)!她輸了,落水的秤砣又漂上來了!所以說,想找壞人,就得罵街!”
噢,原來罵街這一傳統(tǒng)手法還能破案,辱罵和恐嚇也成了戰(zhàn)斗,怪不得有的村婦擅長罵街,似乎連警力不足也無關(guān)緊要了。古時歌“下里巴人”于郢中,“屬和者數(shù)千人”;而歌“陽春白雪”,“屬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我又想到“性喜罵”的大名人龔自珍,科考時,考官明白“如不取,罵必甚”,便讓他考上了進士。這些,叫我說什么好呢?此時面對老婦,若毫無表示,又辜負了她的友情相助。那就臉上趕緊掛上謝,反正她也樂意讓人謝,配合她塌塌實實地笑一陣吧,哪怕同時笑成一對歪歪嘴呢!
【編輯:與文為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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