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昌輝

馬昌輝，男，苗族，貴州省從江縣人。1993年畢業(yè)于凱里民族師范，2002年考入貴州教育學(xué)院中文系學(xué)習(xí)，2004年畢業(yè)回加鳩民族中學(xué)任教，2007年2月調(diào)加鳩鄉(xiāng)政府，2015年6月調(diào)從江縣民政局工作。喜歡文學(xué)，先后在《黔東南日報》《貴州日報》《中國氣象報》《杉鄉(xiāng)文學(xué)》等報刊雜志上發(fā)表散文、詩歌，有作品入選《黔東南文學(xué)60年•散文卷》。貴州散文學(xué)會會員，黔東南州作家協(xié)會會員。

風(fēng)的語言，借門來訴說。這事只在春天發(fā)生。

春天的風(fēng)很多。但即使都是春天的風(fēng)，風(fēng)也與風(fēng)不同。在溫暖的陽光下奔跑，熱情，親切，滑過山坡時，樹都翻白了葉子，倏然劃過臉頰時，卻是刺骨的寒冷。這只是春風(fēng)部隊里的急先鋒，常常吹在初春。在或是有云或無云的晴朗天空下抒情，沒有目的，沒有方向，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一會兒落下山去，到田野里犒勞一下勞作的農(nóng)人，一會兒爬上山來，呼呼地拂過樹梢，很溫暖，很煽情，令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們浮想聯(lián)翩。這種風(fēng)常常吹在三四月間的晚春。還有一種風(fēng)，時有時無，來非來，去非去，微微弱弱，似夢非夢，這樣的一種風(fēng)，也常常吹在春天，我們叫他閑情風(fēng)。

即使是門，天下的門也有多種。有壓模而成的電解板防盜門，只有一個叫貓眼的小孔連接外在的光；有竹皮木棍胡亂編的菜園門，有與沒有都沒多大的意義，只是個象形符號；還有一種門，叫農(nóng)家門，門板由三五塊長條杉木板穿鑲而成，鑲木板的是杉木條，坐槽、門框與門閂都是木，外加一個協(xié)助門閂的頂門木棍子，門鎖是根稻草繩，穿過木板，兩邊打了兩個結(jié)，掛在門方的竹釘上。

在春天，沒有誰能聽懂風(fēng)的語言。門是風(fēng)的知己。

當(dāng)然，電解板防盜門不是風(fēng)的知己，太嚴肅了，風(fēng)找不到半句共同的語言。菜園門也不是，因為她是個風(fēng)塵女子，不管什么樣的風(fēng)都可以長驅(qū)直入地從她的軀體穿過心靈，然后匆匆走掉。只有農(nóng)家的木門才是。

當(dāng)然，也不是什么樣的風(fēng)都是門的知己，只有閑情風(fēng)。

風(fēng)來了，是暖洋洋的白天。門沒上閂，繩鎖也沒掛上，仿佛輕解羅裳的少女，門輕輕“吱呀——”一聲，開了，風(fēng)溜了進來，把墻壁，草席，鐮刀，破斗笠，甚至火爐灰，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的摸了過遍，仿佛找到了家，不再出走。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嘭——嘭——”兩聲悠長悠長的關(guān)門聲，走了，把貪睡的一兩個少年弄得半醒非醒。在外邊，不知溜達了多久，等心情染上草味與花香，又神不知鬼不覺地串了進來。許久，再聽到“嘭——”的一聲輕響，后帶一點輕彈回來又迎上去的拖尾，仿佛道別時說再見后的那個揮手。走非走，留非留，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地來去了一個下午再離開。

這是記憶中的風(fēng)推門聲。

聽見風(fēng)推門的春天是寂寞的。

只有與草為伴的少年才能聽到這樣的聲音。

牛交給了更小的弟妹，支撐家庭的重任還沒落到肩上，分給的事便是早上的一挑草，或是下午的一擔(dān)柴，所有的時間就是用來做夢與長身體。還有的是溫習(xí)一首剛學(xué)的情歌或續(xù)編昨夜沒有完成的一場夢。

屋外是煦暖的陽光，春蟬在嫩綠的楓葉間“歇——矣，歇——矣”有氣無力的歌唱，軟綿得讓人乏力。大人們在地里翻地，等待播灑苞谷。草早上已經(jīng)割得，堆在山下的牛棚邊。只等太陽快落山時去丟進圈里，給牛飲水，再順便幫父兄看點田水，一天的任務(wù)就算完成了。于是，半大的少年們就三三兩兩的聚到一起，找來半截睡得泛光了的舊席子，躺在沒有遮攔的涼廊上，腿從席子邊伸到了木地板上，那些屬于少年想象的故事還沒說到一半都已入夢。風(fēng)不知從何處走來，溜進了屋里，等出來時帶上一聲“嘭——”的關(guān)門聲才迷迷糊糊的醒了一下，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等醒來時，已是太陽偏西，才你推我我推你的爬了起來。而此時，一個下午，一段很美妙的光陰已基本結(jié)束。

這是年少時光里某一個或許叫做記憶猶新的片段。

實際上，真正的醒來，是在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才發(fā)現(xiàn)，那樣的風(fēng)，不僅是春天的旋律，也是生命的旋律。那可有可無的門，不僅橫在春風(fēng)的路口，也橫在少年走向春天的路上。

許多年后，我仿佛又聽到那樣的風(fēng)推門聲。今夜，不知那閑情的風(fēng)是否還在村莊里溜達。門，是不是都換了鎖。那赤腳著地的門，是不是還在那里堅持，等待春風(fēng)吹來；還是已堆到了村莊的某一個角落，任風(fēng)雨腐蝕掉。

走過父兄放排路

兩條小河在這里匯合，岸邊都是陡峭的山崖。崖沿上的百年古木橫生斜長，有霉?fàn)�的樹枝從崖上落下來。五月的風(fēng)暢快淋漓，我放膽歌唱，風(fēng)把歌聲拽進山谷，立即就細了下去。坐在河流的夾口上，想：水至清，則無魚。不禁傻笑。魚，我是沒有信心打下去了，便決定回家。身后是一條極為險峻的山脊路，小路如在立起的恐龍背脊上匍匐。我找來幾顆大石頭，墊起來，才夠得著踩了上去，這算走完了第一步。接著，抓石縫，攀藤蔓，一步一步往上爬。幾分鐘過去后，我終于爬完了最艱難的一段。抹掉額前的汗水，喘了一口氣，繼續(xù)爬。兩旁的雜樹漸漸多了起來，這多少給恐高癥的人一點安慰。我想起一件事，前段時間，有個鄰村的人到這里砍柴，不小心掉下山崖，卡在樹上，死了。想到此，我下意識的盯緊了路面。

十幾分鐘過去以后,我來到平得可以勉強坐人的路段。我站著歇氣，一群小鳥嘰嘰喳喳地從小河方向飛來，“呼——”的在眼前掠過，折向大河的方向。它們把我的目光帶去很遠，也把我?guī)нM與大河有關(guān)的一些記憶。

父親曾說，放木排的時候，他們扛著排槳從這里走過。我什么都沒扛，只提一鋪六斤重的網(wǎng)，都走得如此艱難。他們扛著四五米長的排槳從這里走，那是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放木排，那是屬于父兄們的事，我沒來得及趕上。我長大后，放排改成了“趕羊”。不過，小的時候，也搭過木排。那時，夏天，每天都到河邊來玩水。當(dāng)有人把木排從上游放來的時候，我們都爭著爬上去。蹲在排上，跟著木排在水上一沖一落，愜意極了，我們總是跟了一灘又一灘。但當(dāng)下一個灘是兇險的河灘時，大人們總是把我們趕了下來。

其實，放木排并不是像我們想的那么浪漫。

堂哥曾經(jīng)給我講一段故事。一次，四個堂哥和父親去放排。一天過去以后，他們來到一處非常險惡的水灘。是五月的天氣，天下大雨，為了趕在洪水到來之前到達目的地，他們一篙一槳的往前趕�？墒牵賱t不達，走在前面的父親的排突然卡在急灘中，后面緊跟的堂哥們緊急剎排，來到灘邊，準備蹚水過去幫忙�？墒撬疂q了，怎么也過不去，只好眼睜睜的看著父親一個人弄。父親用肩膀扛，用木棒撬，從排頭到排尾，從排尾到排頭，不管怎么弄，排還是緊緊地卡在那里，父親只好來到排上抽煙。困在急灘中，如果被水掀翻，那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堂哥們在灘邊急著，呆呆的看水一寸一寸往上漲。突然，父親的排浮了起來，向前滑去。父親趕緊站起來，抓住排槳，使勁的劃了幾下，排穩(wěn)穩(wěn)地到了潭中。父親看堂哥們一眼，向前劃去。這時，堂哥們一直吊著的心才落了下來。

這個故事，許多年后，我們長大了，飯桌上也有了酒，大家聚在一起喝酒時，堂哥們提到過。父親只是略有記憶的說：“嗯，那一回，有點險�！倍鴮憹M滄桑的臉上卻露出了幾分自豪。

本是驚心動魄的事，他們卻談得那么從容。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或是信念，使他們把本不平靜的生活過得那么的平靜。

記得表伯談到的一件事。一次，他們放排歸來，來到一個叫九曰的地方。九曰本是一個沒柴燒的村子，又因為那時很窮，很少有多余的被子，所以，這個村子很少留客。天黑了，他們想找一個地方歇息。走了幾家，都以種種理由拒絕了�？磥恚缓昧硐朕k法。他們來到一家，看到樓下堆著許多草把，就偷來捆火把。捆好后，向另一家走去。他們以點火為由，讓主人開了門。來到火塘邊，他們借故說火把沒干，烘一下。同時，他們?nèi)〕鰺焷沓椤１聿顩]什么話與主人套近乎，突然看見屋角的籠里有兩個稚雞。表伯眼睛一亮，提起籠子，看看這里，看看那里，品評起來。主人聽說得頭頭是道，拉著的臉?biāo)闪讼聛恚c表伯搭話。話沒說完，草把干了，他們只好站起來，裝著要走。主人意猶未盡，就問起表伯他們往哪里去。表伯把實情說了，主人把他們留了下來。然后，舀來米酒，取出腌肉，讓他們舒舒適適的過了一宿。

那本是一段無奈的故事，表伯說時，卻那么的滿臉得意。那神情，與父親如出一轍。

那，其實都是一些演繹春天的故事啊！

山崖，終于在腳下矮下去了。山路來了一個接近九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前面，相對來說，已經(jīng)是一條很平直了的路。我扔下魚網(wǎng)，從白天鵝提袋里取出一支煙，劃火點上，在路邊的樹樁上坐了下來。抬眼望去，天空抹著幾縷白云。山，迎讓著，向兩旁退去。三面都是河谷，卻看不見河。風(fēng)，少了幾分涼意。水聲，以及父兄們走過的腳步聲，宛如一闕闕留給夏夜的歌謠，陣陣遠去……

最后的四姑

凌晨5點剛過，放在枕邊的手機突然響了。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哪一個夜游神打錯了。接著，想到了人禍天災(zāi)。在我還不想去接的時候，兒子卻糊里糊涂的去抓手機了。我接過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的正是隨母嫁來的侄子聲音。不用說，我什么都知道了。可前幾天，我和堂哥去探病的時候，四姑還能爬著獨木梯上屋去取花生，只是身子瘦弱了些。沒想到，四姑就真地走了。

四姑的一生是悲愴的一生。記憶中，四姑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份恍若隔世的蒼涼，和瘦弱的身軀里透出的那份寒氣與悲凄�？陕犇赣H說，四姑年輕時，長得很好看，高挑的身材，勻稱的臉蛋，細膩的皮膚，是家族姐妹中最好看的。我不知為什么這么好的條件卻沒給四姑帶來一段好的人生。

四姑嫁得遠遠的。說是遠，其實也就四五個鐘頭的路程，只是要下過一道陡坡，蹚過一條小河，爬過一道山梁。遠，只是人們的一種心理距離。四姑嫁去的村子也是一個苗族村子，只是，他們剛好處在兩種苗歌的分水嶺上。他們唱的是另一種苗歌。在過去，我們這里的苗族都是以歌傳情的，因為缺少交流，我們村子的人很少嫁到他們村子去。因為沒有人嫁，沒了客親，沒有交往，感覺就遙遠了。其實，小的時候，我們是經(jīng)常在冬天缺草時跑到四姑稻田一帶去割巴茅草喂牛的，只是不知那田就是四姑家的田，不知道四姑就經(jīng)常住在田邊的牛棚里。

四姑的人生充滿了不幸。四姑開始沒有子女，受夠了別人的冷眼，想轉(zhuǎn)了回來，只是姑父非常疼她愛她，才沒有回來。待子女相繼出生后，又患上了重病。痊愈后，動人的嗓音變成了旱鴨聲。兒女長大后，本以為可以安安心心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了，可誰知，女兒女婿撇下四個子女相繼離開了人世。緊接著，大兒子也落下一男一女走了。最后，只剩老實巴交思想遲鈍的二兒子來依靠。所幸，娶別人遺孀為妻的二兒子添了兩個白白胖胖的孫子，為人生晚景添了一抹霞光。

近些年，四姑常來走了。來時還帶著孫女們，每次，都還挑著竹筒裝的糯米酒，帶得大種母雞給母親，帶來大公雞給我兒子。每年，都還留著滿田的魚邀我們?nèi)プ�。小的時候，四姑是很少來走的，大家認為，四姑的苦日子終于結(jié)束了�？烧l知，這僅僅是苦難人生的回光返照。

四姑小父親一歲，父親已年過古稀，四姑當(dāng)然也就到了古稀之年。一個柔弱的生命能奈何幾度風(fēng)雨的摧殘？像父親所說的，是瓜熟蒂落的時候了。我沒有太多的傷悲。天亮后，我給哥打電話，說堂哥堂嫂在前一天先去了，叫他坐趕集的車子到鄉(xiāng)里來，我們騎摩托繞道去看四姑。

到四姑家，首先看到的是，那頭四五百斤的大白豬已趟在地上，鮮血沿著芭蕉葉淌滿一地，表哥在一旁呆呆的看著，待走到身后時才看見了我和哥哥。

來到家中，見村里的人們都來了，屋里屋外滿滿地站著，四姑靜靜的躺在火塘邊。本想給四姑燒一炷香，可人太多，我只看一眼就出來了。待人少些了的時候，堂哥叫我去燒香，我說：“你去燒吧，都一樣的�！毕癖砩┧f的那樣，在我們舅家后輩中，四姑最疼我，我不想看到四姑那臉色蒼白的模樣。

上山了，我本以為四姑要去陪伴姑父，了盡生死相依的那一份人生許諾�？扇藗冋f，四姑說過，死后要歸葬祖墳，陪伴兩個先去了的兒女。這讓人多少有些難以理解。在簇擁的人群中，我只默默地跟在了身后。

來到村邊那條岔向四姑牛棚的路口時，我想起了去年從這里走路回家的事。去年，大年剛過。我和妻子，還有堂哥堂嫂們挑著米來走四姑。四姑爹娘兄弟早去了，我們家族只剩父親一個人，幾十年來，還沒這么隆重的走過，四姑見了高興得叫表嫂連夜派人到牛棚殺自己養(yǎng)的豬來招待我們。回家時，四姑一再要求我們陪她一程，從這條路走。那是我們第一次從這條路回家。那次，全族的人都送我們來到這個路口。想到此，我心中的結(jié)突然豁然解開：從這條路走去，翻過那道山梁，就可以看見我們村邊的古樹。四姑喜歡去牛棚住，原來不是為了陪姑父，是為了每次去都能看見那個她永遠留在了少年留在了身后寄托著她幸福理想的家。每次看見，一定都是一次心靈的慰藉一次溫暖的精神還鄉(xiāng)。

可女人的家在哪里？是兒孫滿堂、雕梁畫柱嗎？還是文成公主駐足日月山頭向東的那一眼遙望？而女人的嫁又是什么？是追尋美滿，赴向幸福的心靈皈依？還是去承受煎熬，完成一次苦難人生的許諾？我糊里糊涂的跟隨人們來到了山上。

終于要下葬了。解開繩索，把棺蓋蓋上，再蓋上一層土。就這樣，四姑永遠的走了。已是百谷歸倉，黃花滿地的時候，可我知道，當(dāng)落葉落下的時候，已經(jīng)只是別人的秋天了。

四姑走了，是走在所有姑媽們最后的。當(dāng)披著濃重的暮色踏進家門，看到父親無力干嚎的時候，我知道，四姑帶走了所有走出這個家門的人對這個家這片故土的最后一份思戀，也帶走了我對上輩親人的最后一份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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