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升君
王升君，甘肅省臨澤縣作協(xié)副主席，主編《棗林》文學(xué)刊物，曾在《中國青年報》《甘肅日報》《甘肅農(nóng)民報》《陽關(guān)》《張掖日報》《甘泉》等刊物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百余篇。
賈桂蘭是我本家的嬸嬸。很小的時候就聽她唱秦腔，嬸嬸以前是縣秦腔劇團(tuán)的演員。文革期間，劇團(tuán)解散，她就和叔叔回到了老家，和我們一起住在莊子上。唱了幾十年的戲，已經(jīng)不習(xí)慣在莊家地里干活，所以她大多時候不到隊里出工，做家務(wù)。一些女人背后嘰咕她是吃閑飯的。叔叔是唱武生的，體力還好，不久就習(xí)慣了地里的農(nóng)活？渴迨逡粋人掙工分，家里分的糧食就少，日子就比別人緊巴。那時她的兩個孩子榮哥和毛毛姐還小，為生計，嬸嬸開始間斷地和年齡大一點的老年人一起在生產(chǎn)隊里干些打土塊、翻糞土之類的零星活。說她的閑話也少了。
嬸嬸長得模樣清俊，眼睛很大，走路時腰肢扭動的很迷人。我總覺得她和莊子上其她女人不一樣，有一種超脫的氣息在她的身體里流動，但不是那種和鄉(xiāng)村不和諧的妖艷。
每天早上我上學(xué)路過嬸嬸家，都會聽到嬸嬸在她的院子里練嗓子。嬸嬸家住的是爺爺流傳下來的院子，墻是黃土打的，墻根子有2米寬，6米多高。站在墻下用勁仰著脖子才能看到墻頂！鞍 丁鼻逵撵n麗的嗓音從她家的高墻里傳出來，彌漫在莊子上空。聽得莊子上的男人骨都酥了，上工路過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在墻外停下來聽一會，吸口氣才走。就有女人背后罵“妖精”“閑了撐的”“唱得再好能填飽肚子嗎？”那時大多人都吃不飽肚子，對于這樣的唱腔大大超出了莊子上人的精神范疇，可嬸嬸就是拿它當(dāng)飯吃呢。聽母親說，戲是嬸嬸的魂，嬸嬸說她要是一天不練練嗓子就沒魂了。漸漸的人們習(xí)慣了。
曾有一段時間忽然聽不到嬸嬸唱戲了。母親說是工作組領(lǐng)導(dǎo)找嬸嬸談話，唱戲是牛鬼蛇神，要批判。隊里那些老戲迷根本就沒到會，就讓女人娃子去頂會。批判會上，男人一個也不發(fā)言，頭低的快要耷拉到腿幫里了。只有幾個女人不疼不癢說她心思就沒在干活上。熬了幾晚上沒人說話，批判會就再也沒有開成。莊子上一時間聽不到嬸嬸唱戲，就跟飯里沒鹽似的，生活里猛然少了啥，莊子早上的空氣似乎都悶悶的都不流暢了。
有幾年，樣板戲大興。臨近春節(jié)大隊里都成立臨時的革命樣板戲演唱隊，嬸嬸算是又派上了用場。她扮演李鐵梅、阿慶嫂、小常寶……她原來是唱秦腔的，但唱革命樣板戲、京劇也很拿手。與那些臨時拼湊成的演員（李玉和、郭建光、楊子榮）相比，真是天地之別。她的嗓音、身段、走勢、捻指的功夫，都成為一種吸引力。嬸嬸扮演主角還兼排練指導(dǎo)。一時成了全大隊的紅人，人人羨慕，見了她都親熱。嬸嬸從不矜持驕奢，認(rèn)真指導(dǎo)其他人入戲。正值冬閑，一到晚上女人們就到嬸嬸家里串門子諞謊。嬸嬸走路都哼哼著，魂在樂呢！
又過了幾年，樣板戲隨著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突然冷了。嬸嬸不再唱樣板戲。嬸嬸又干起搡碾子、推磨、吆雞、喂狗的活計。嬸嬸總是焉耷耷的，木了魂。
不久，嬸嬸又開始唱戲了，這次唱的是嬸嬸拿手的秦腔。
八十年代，包產(chǎn)到戶后，家家日子過盈實了。莊稼收拾完，整個冬天，人閑了，不再天天晚上開會，聽隊長結(jié)結(jié)巴巴的念報紙，開批斗會。晚上莊子上的人圍到嬸嬸家里去請求嬸嬸唱幾段子戲文。嬸嬸又開始唱戲了，嬸嬸唱秦腔，拿手的很。
“只恨狼煙紛紛起，
錦繡河山又戰(zhàn)火朦朧。
恨遼兵九龍峪擺下天門陣，
楊元帥難破此陣憂心忡忡。
我若能疆場得馳騁，
定要將入侵遼虜一掃空！
嬸嬸唱《穆桂英掛帥》，氣韻酣暢淋漓，高吭入云，那唱腔氣勢把穆桂英掛帥征戰(zhàn)沙場的巾幗英氣渲染得酣暢，聽的人心血涌潮。對穆桂英的敬慕轉(zhuǎn)成了對嬸嬸的愛慕。
“誰料他無情無義把臉翻，
患難的夫妻弱兒幼女全不念。”
男女老少為秦香蓮被遺棄的命運大感悲慟。秦香蓮凄聲哭訴，聲聲砥礪心坎……聽?wèi)虻拇髬、嬸嬸、姐姐們隨著泣聲不止。穆桂英掛帥、鍘美案的故事我都是從小人書上個看到的，但沒有這么深的感受，聽著嬸嬸的戲，人物的命運情感全在悲憤幽怨的唱腔里，控制了我的情緒，半夜醒來，嬸嬸的唱腔就在莊子夜空繚繞。
開始來聽?wèi)虻亩际俏覀儽炯业拇髬、嬸嬸、嫂子，娃子們大都是來湊熱鬧的。有了聽眾嬸嬸自然高興，總是笑盈盈的招呼大家就坐。聽眾到來之前，嬸嬸忙前忙后，把院子掃的干干凈凈，灑上水，濕漉漉的，一片清爽。像家里接待貴重親戚一樣。嬸嬸備了茶水，有時還有葵花籽兒。晚飯后三三兩兩的人陸續(xù)到來。莊子上更多的人都圍到她家里來，來遲的就站在院子里聽。那一時，莊子上家家戶戶都晚飯都吃得早。婆婆崔媳婦，男人崔女人，就一個理由，早點吃了聽?wèi)蚩。時間長了大家就覺得對不住嬸嬸，想聽?wèi)蛴植蝗绦拿刻爝@樣到她家里嚷踏。就開始家家戶戶的挨著請嬸嬸到家里去唱。各家把土炕煨的燙燙，坐上去屁股烙得坐不穩(wěn)當(dāng)，不時地挪動，又舍不得騰開地方，有的撒尿回來，地方就被別人占了，還得嚷嚷半天？恢虚g擺了炕桌，擺上茶水、爪子，有條件的還擺上點心。能有資格靠炕桌坐的，是莊子上德高望眾的長輩。但任何時候都會在炕桌旁給嬸嬸留一個位子。嬸嬸大多時候站在地下唱，累了就坐在炕沿上唱一陣。兩腿跨在炕沿不停地打著節(jié)奏。并根據(jù)唱詞內(nèi)容做出各種手勢，雖然沒有穿戲裝，但從她的動作、唱腔想象出金蓮碎步顫移、水袖翻轉(zhuǎn)的舞姿。動作和唱腔配合的天衣無縫，牽動人的魂魄，有時候覺得換一口氣都來不及。
鄉(xiāng)下的冬天，夜晚是沉寂的，莊子里到處彌漫著麥草燒炕后冒出的煙味。朦朧的月亮的照在莊子上，一片祥和的氣息，嬸嬸的唱腔在莊子上空高揚，月亮都醉的走不動了。
縣劇團(tuán)重新成立時，劇團(tuán)領(lǐng)導(dǎo)三番五次來邀請嬸嬸、叔叔。條件是吃公家飯，發(fā)工資，可是嬸嬸拒絕了。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嬸嬸原來是劇團(tuán)的臺柱子。我們都為嬸嬸感到惋惜，這件事嬸嬸一直沒有多解釋。倒是劇團(tuán)請去臨時頂了幾場戲。
嬸嬸去世了。莊子上里的人都來了，說是按祖?zhèn)鞯囊?guī)矩，“戲子”進(jìn)祖墳會毀了風(fēng)水。那些平日的聽眾這會兒都站在嬸嬸的院子里，低垂著頭，板著臉，義不容辭，維護(hù)祖墳的威嚴(yán)。
榮哥、毛毛姐哭聲泣厲，叫人心顫。這時，人人都會想起在這個院子里嬸嬸高揚低回、婉轉(zhuǎn)的唱戲情景。大家含著眼淚，木一個人說話。他們只得找地兒把嬸嬸埋了。
嬸嬸一輩子為別人唱了無數(shù)戲，東家請，西家請，沒收過人家一分錢，說起她唱戲沒有人不稱贊。多少人曾陶醉在她的戲里，她為這個莊子驅(qū)走了多少個寂寞的夜晚，又給多少人帶來了快樂，可死了，祖墳里沒有三尺大的地方容下她！
這幾年，隔三差五的都有自樂戲班子組織演唱。唱戲的人才急缺。文化部門也多次組織競賽活動，抽調(diào)匯演，一時之間秦腔又在家鄉(xiāng)這片土地上熱鬧起來了。
我時時想起嬸嬸，要是她還活著，還會唱戲嗎？
吆驢推磨
每次推磨，驢圍著磨轉(zhuǎn)，我圍著驢轉(zhuǎn)。轉(zhuǎn)呀轉(zhuǎn)呀的，從太陽冒到太陽落，我總是“啾……啾……”地跟在驢屁股后面吆喊，不能讓驢停下來。母親把驢交給了我，其實呢，也罷我交給了驢。
磨坊里的時光在我童年留下深深的印痕，盡管幾十年都過去了，有時做夢都在磨坊里。 “哐當(dāng)……哐當(dāng)……”母親籮面的聲音，那么親切。
平常都都把磨坊叫磨道，一年吃的面粉就全在磨道里磨，也叫“推磨”。
麥子一下來，母親把隊里分的麥子盛放在幾個木頭柜里。木頭柜子透氣，能防止麥子生蟲。家里能有幾個木頭柜子是值得驕傲的事。面粉快吃完的時候，母親把麥子一碗碗挖出來，用斗盤，一般一次最多3斗，再多了一天也磨不完。挖出來的麥子一簸箕一簸箕地簸一遍，簸去雜物，再用水淘上兩遍，洗去麥子上的土氣。用笊籬打出來，盛在用芨芨草編的圓筐里控水，再用舊毛巾或是從穿舊的面料軟和的衣服撕下一塊來，上下抄翻，反復(fù)沾，直到摸上去麥子上的水氣干爽為止。這就是家家大小人都知道的“淘麥子”。盛到用芨芨草編的筐里，再用衣服或床單蓋住“焐”上兩天，焐的過程水氣就能滲到麥子里去，磨的時候就能使麥子皮和面分離。“焐”的期間母親還得過一陣就手伸進(jìn)麥子里憑經(jīng)驗掌握干濕度。過干了推下的面不白，濕了推不盡，剩下的麩皮多，那年代誰敢浪費啊。
推磨的前幾天，母親早早去生產(chǎn)隊里向管牲口的伺養(yǎng)員“號驢”（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就是給驢下訂單），要不然幾家挨到一起，輪不過來（隊里能套磨的驢只有6頭），麥子干過頭還得重新淘。到了磨面的那天，天剛麻麻亮，母親就叫我和姐姐到飼養(yǎng)室里拉驢。驢拉到磨坊，蒙眼睛，扎扎圈，扣套環(huán)、上夾板，驢就開始圍著磨盤轉(zhuǎn)。磨盤上的麥子隨著磨盤轉(zhuǎn)動，開始一粒粒溜下磨眼。乖乖驢被蒙上眼睛，永遠(yuǎn)重復(fù)單調(diào)地走一個圓。走慢了我就“啾……啾”地吼。現(xiàn)在想起來，我就特佩服那“驢勁兒”，任勞任怨，不啃氣一聲，從天亮走到天黑，F(xiàn)在那些愛好戶外旅游的人偏偏用“旅游“的諧音“驢友”作稱呼，感覺很親切，莫不是對驢的韌性、負(fù)重精神的認(rèn)可。
我的任務(wù)就是看磨、吆驢，磨眼空了就用手往上撥，驢停了就吆喊。
這一天，我就得和驢打交道。驢拉累了，只要聽不到我的聲音就停下來，出去撒個尿還的向母親請假。我有時就捉弄驢，半天不啃聲，看到驢剛剛要停的樣子，就猛吆喝一聲，驢不得不腿子一蹬繼續(xù)走。我就覺得很滿足，至少比驢聰明。
為防止驢吃磨盤上的面，給驢戴上鐵絲編的兜嘴（口罩似的）。盡管戴著鐵“口罩”， 有時候驢也會隔著“口罩”偷吃一點，吃不上多少，還得挨上我?guī)妆拮。有時候到了下午，我看驢走的疲勞極了，我盼著早一點磨完，我就可以解放了。趁母親出去的時候就偷偷的給驢喂一點麩皮，我希望它走快點。當(dāng)然，麩皮也是缺的，還得攙到黑面里烙成餅，來補給一家人的口糧。
母親坐一個小凳子，在一個長方形的木頭箱子里支上兩根桿子，“哐當(dāng)……哐當(dāng)……”籮面，把磨下來混合的面和麩皮用籮分開。面粉雪花般的紛紛，優(yōu)雅詩意的飄落到籮箱里，磨坊里彌漫生生的麥香；j兒里剩下的麩皮再倒到磨上，這樣反復(fù)五場，才能把麩皮里的面磨盡。所謂斗大的麩皮都得從磨眼里下去——就是從這里得出的結(jié)論，母親說做啥事再走捷徑也得循規(guī)矩。前兩場的面叫頭場面，精、細(xì)、白，要另裝下，來了重要親戚或過年過節(jié)時才吃。后兩場的叫做二麩面，最后的一場是黑面，二麩面和黑面摻到一起，就是基本的家常用糧。有時候吃著二麩面，還算計著箱子里的白面，盼著啥時來親戚就能吃上一頓。母親做這些事的時候有條不紊，黑白分明，從不含糊。那時，誰也不知黑面還有降血壓、防止糖尿病的功效，現(xiàn)在黑面倒成了市場上罕見的食物，它的價格幾乎是白面的的兩倍。不過那時候就沒聽有人得“三高”病。
五斗麥子要從太陽剛冒磨到后晌，磨坊里總是重復(fù)著“筐噹……哐噹”籮面的聲音，還有驢“噹！瓏幎！钡奶渎暋Ｖ貜(fù)單調(diào)，卻永遠(yuǎn)意味悠長，推了磨我們就能吃到媽媽香噴噴的烙餅了。想到烙餅，口水就下來了。
繞著磨盤已經(jīng)被驢踏出黑黑油油的圓圈，就叫“磨道”。 “魔道”是一個完美的幾何圖形“圓”，這條路及其簡潔，走幾步就轉(zhuǎn)圓了，可又永遠(yuǎn)沒有盡頭，驢，一生都在畫這個圓。每次重復(fù)都會有生生的麥香襲來。
【編輯：與文為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