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勇
王勇,筆名瀟湘,四川旺蒼人。中學高級教師、特級教師,全國優(yōu)秀教師。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首屆全國十佳教師作家”。在《人民文學》《散文選刊》《半月談》《海燕》《中華讀書報》等報刊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千余件,獲各種若有似無的獎若干。作品主要有小說、散文、散文詩、辭賦和文學評論等。出版有散文詩集《雪地紅豆》,散文集《時光空巷》《塵世晬語》《耕云播雨》《挺胸抬頭》《花吹雪》《紅樓花影》《一朵花開的時間》《那時爛漫:瀟湘精短散文100篇》,小說集《巴河紀事》,學術著作《古雪集校注》,文化著作《紅色記憶:川北,陜北》《旺蒼史話》《旺蒼鄉(xiāng)鎮(zhèn)史話》《天鼓神韻》和《詩意旺蒼》。
山川有意藏大美
我不止一次說過,在所有的季節(jié)中,我對秋天是最為敏感的。當然這并不是別人說的,是文人一定得悲秋,我對秋天并不感到什么“悲”,只是對這一個季節(jié)格外敏感,從白露開始,直到霜降,我對這一段時間的變化感覺得特別的明顯。可能我應該屬于草木之人這一類,我像那些凋黃的草木一樣,敏感地感知著物候的變化。所以,這一段時間我在山野里往來最為頻繁。
霜降的前一夜,我從露臺上盆里的植物那里感覺到了風,不多的與其他時節(jié)不同的風,那一綹風劃過之后,我隱約地感到了節(jié)律的不同,夜里又有風來搖過我的窗戶,那應該是最早從北方回來的風,是來給我和草木打招呼通風報信的。天氣預報早就預告這幾天會降溫和降雨,我一直不相信,因為走在最前面的風還沒有來給我打個招呼。事實的確是我判定的那樣,從遙遠的西伯利亞行軍而來的北風遲遲沒有抵達,也許還要在秦嶺以北積聚一段時間才有足夠的能力翻越秦嶺,翻越大巴山。我所居處的地域就在亞熱帶和溫帶氣候交接的中國南北分界線上,就像春天的南風需要在大巴山以南徘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北進一樣,北風還需要在秦嶺-大巴山以北徘徊,然后伺機而動。北風對我們這一帶是不能像對付平原一樣的,不能發(fā)起橫掃千軍如卷席那樣的戰(zhàn)役,越是那樣秦嶺和大巴山的抵擋越是激烈,所以往往要迂回到了江淮一帶才騰得出精力來翻越秦嶺和大巴山。
風,是走在一個季節(jié)的最前沿的。只有風,才能促成樹葉與樹葉的交談;也只有風,似乎才聽得懂樹葉與樹葉的交談。樹葉對風的回報就是不設防,樹葉的秘密甚至隱秘從不懼怕風聽到和傳播;但風往往就在樹葉不設防的時候走漏了消息,樹葉又把那些少有人注意的消息傳遞給了我,我也因此感知到了自然變化的節(jié)律。秋與冬的分野,綠與黃的界限,隨著霜降的刀鋒寒光一閃,則秩階井然。
霜降這天起,天空始終是陰沉著的,偶爾從云縫里灑下的陽光的金幣已經(jīng)沒有前一段時間那樣高的含金量了。我印象當中,四川冬季的天空始終布滿陰霾就從是這個時候開始的,壓抑而且寧靜,很多的變化就孕含在這種寧靜之中,秋葉的靜美也是一樣。僅就我平常活動的小城市來看,城里的最大特點就是一年當中天空顯得很低矮,很多日子都是灰撲撲的。園子里的植物往往在季節(jié)面前感覺遲鈍,就像我們今天的味蕾已經(jīng)對很多至味美味失去了感知一樣。有時候我想,要是我不時常走進那些荒山野嶺,我會像園子里的植物們一樣對季節(jié)感覺遲鈍,好在我還能夠行走,可以找一些干凈的地方吐掉自己胸腔里的廢氣和怨氣,而園子里的植物們只有悲哀地在原地堅守。蒲葵青綠的葉片蒙著塵垢,樟樹老綠的葉片留著灰痕,忍冬的藤草布滿滄桑,我猛然之間才覺出園子里的草木都有了深深的倦怠和疲累。不甘壓抑的銀杏干脆褪掉了華麗的衣飾,明黃的裙裾撕碎成一把把小小的扇面委棄給大地,讓人想起“花鈿委地無人收”的美人。
接下來的幾天,我在等待著一場風的到來,因為沒有風,陰霾不能夠掃盡,樹葉不會加速展示出嫵媚,天空不會高遠,山川和人的心里更不會開闊。等待需要寧靜和高遠,就像高天上的流云需要陽光的金邊。我得抓緊時間寫寫這些天的田野,收割后的稻田已經(jīng)開始翻耕,有的已經(jīng)種上了油菜,下一步深入泥土的將是小麥和豌豆、葫豆;紅苕的藤葉開始發(fā)黃,要不及時收獲就會發(fā)黑。雖然現(xiàn)在的季節(jié)叫做播種小春,但確實比起小滿和芒種要輕松得多,新翻的田地敞開泥土的胸懷,有一種芬芳沁人心脾。而遠處田野上的稻草樹、梨樹和柿樹上面那些明紅的果實充滿秋天的誘惑。
在我的少小時候,柿子是霜降時候紅亮亮的誘惑,紅黃紅黃的柿子掛滿枝頭,柿葉發(fā)黃發(fā)暗,飄飄灑灑地墜落,空蕩蕩的枝頭越發(fā)讓柿子充滿誘惑。大巴山里有很多的柿樹,我們在田野里勞動的同時,有些地方整個一片山谷或者山坡都掛滿明晃晃的柿子。而柿子的顏色則會在很遠很遠就看見,柿子總是火苗一樣點亮我們少年的眸子,盡管我們明知道柿子的那種澀味,但卻擋不住柿子那種顏色的誘惑。那種顏色比很多成熟的果實都誘人,甚至可以說是艷乍和妖冶,像狐仙鬼魅的招魂藥一樣讓你深深地中毒。有時勞動干脆就在柿樹下,輕輕一舉頭,柿子被湛藍的秋日長空襯托著,遙遠而美好。那些回歸得匆忙的候鳥從天空的藍與柿子的紅黃之間穿過,響徹秋天的寂寥,一種秋涼漸升輕寒漸起的感覺襲過心頭,我少小的心里仿佛有了一種空落落的離愁和憂傷,一下子才覺得在人世間好孤單好孤單。其實,我們知道那些柿子雖然欲壑滿布,但味道確實生澀,吃在口里有一種像要黏合得張不開似的感覺。爬不上樹的我只有在樹下“守株待柿”,突然從頭上的枝頭墜落下來的柿子肯定是已經(jīng)在枝頭上牽掛不住了,落下來的成熟充滿馨香與甜蜜。但這種時候總是不多,很多時候柿子掉在地上已經(jīng)成了一灘柿泥。
對付家鄉(xiāng)的柿子也是一件重要的農(nóng)活,但這要等地里的農(nóng)活忙得差不多了,紅苕已經(jīng)挖回家,小麥已經(jīng)播種下去,水田已經(jīng)翻耕了兩遍,就可以丟下農(nóng)具,趁著空閑爬上樹把黃熟的柿子一個一個地采摘下來制作柿餅。柿餅的做法比較簡單,將樹上采摘下的柿子去皮,一個一個地串在一起掛在陽光下晾曬,等到水份揮發(fā)得差不多了就在晚上放到露天里讓霜撲打,直到一層白霜布滿柿子就可以壓成柿餅了。要是在這個時候你走進大巴山,很多人家的屋檐下就掛著一串一串正在風干的黃黃的削了皮的柿子,柿子的顏色與金黃的苞谷、火紅的辣椒交相輝映,把農(nóng)家的房舍裝點得金碧輝煌,這可以說是一年當中素樸的農(nóng)舍最好的最亮麗的色彩裝飾。要是嫌做柿餅麻煩,當然也可以圖省事,直接就將柿子切成薄片,在庭院里用簸箕、簟席鋪曬,曬得差不多了夜里就放在霜天里等著上霜;遇上天氣好的時候,農(nóng)人們干脆就直接將柿片鋪曬在大青石上面,直到上霜再回收。撲打上白白的一層霜的柿子或柿片,就會丟掉生澀變甜,就像人世間的許多事情一樣苦去甘來。不知是出于對土地或對柿樹的感恩,還是為了給那些遠天遠地遷徙的候鳥留點食物,農(nóng)人們在采摘柿子的時候總會把樹巔上的果實留著,等到冬深了還在樹上紅亮亮的,在大巴山里分外扎眼,那可是冬天里壯觀的亮色,只要你看見柿子就能夠走近山里人家。我現(xiàn)在再回到鄉(xiāng)間去,而今的柿樹跟眼下的鄉(xiāng)村一樣衰老,已經(jīng)沒有多少果實了。
菊花,是屬于霜降的,是專門為了霜降開放的花朵。我仔細地觀察過,山坡上的野菊花總是比園子里那些名貴的菊花品種要開得早,就像山野里的孩子比城里的孩子經(jīng)見人世的滄桑和悲涼總是要早些一樣。山菊花肯定是村姑山女,城里的名品雖然艷麗搶眼,卻是早熟的貴婦那樣抹不去絲絲綹綹的蒼白與矯飾。山菊花有一種淡淡的藥香,黃黃的細小的花朵經(jīng)風見雨,在秋日的艷陽下開得無拘無束,健壯豐滿,一坡一坡地展開,給大地披上頌歌一樣的綬帶。直到深冬的時候,有的還嬌艷著那一抹黃,我想古人贊頌的“寧可抱香枝頭老,不隨落葉舞秋風”的菊花,應該是山里那些不起眼的野菊花。往往最持久的,竟是那些不為人所注意的物事,就像人的一些高尚的品質和高貴的尊嚴。
霜降是一個好季節(jié)。我每年霜降過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都要擠出時間到山林里去游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要在這個季節(jié)褪掉一年人世行走留下的葉片,我想即使有這樣的葉片也是衰朽不堪的,經(jīng)了霜也不可能變成紅葉,因為那樣的背負了人世太多的虛偽和奸詐,我只有悄悄地將其抖落在山林里讓其腐爛。回歸到秋林里的我突然之間看到了天空的高遠,山峰的傲岸,山林的靜穆和飛鳥走獸的與世無爭。我可以在那里隨手摘下山梨、獼猴桃等野果,不用擔心會被別人視為行為不軌;我可以在那里把自己看作山林之王,不必擔心有人以為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可以在那里丟下心的重負去仰天長嘯,不必擔心有人以為我神經(jīng)不正常;我可以在那里展開思緒任意在天高地遠里飛翔,不必擔心背后會有暗箭飛石。于是,在霜降時節(jié),我才能超脫日常的平庸,找到天地的大美。
霜降之后,如果有陽光君臨,高天上的流云不再像夏秋時候的積雨云那樣低矮,仿佛云層突然之間就挺胸抬頭地升到了高處,天清了,氣爽了,突然之間天地就變大了。天遠了,闊了,藍得不同一般,難怪古人寫詞要用碧云天才能恰切地襯托黃葉地。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候走近那些山林的,如果在這樣的時候不進入山林,你是不會體味到什么叫博大肅穆的。山林里的銀杏與園子里的完全是兩個樣子,葉片碩大靚麗,葉脈清晰,色彩金黃勻稱,相對于山林里的銀杏,園子里那些銀杏只能算是營養(yǎng)不良的非洲饑民。遠遠的山嶺上,一樹金黃的銀杏像是沖著你在不停地呼喊,那些晃動的小扇面充滿宗教一樣的詭秘。
落葉松是來助添銀杏的色彩的層次的,比銀杏黃得要淡雅,比黃葉黃得要輕盈,一朵一朵的火苗插在山林里,讓我時常覺得山林在燃燒。特別是整個的山山嶺嶺都被落葉松點亮的時候,那山便有了一種漂浮不定的晃動感,讓你時時以為是在云層上漂浮,腳跟早就遠離了大地。而真正的腳下呢,松針軟軟地呼吸,像是一種溫潤的呵護;那正飄落在頭上和肩上的松針,像是靈息在吹拂。你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不知是要走向哪一處神靈的居所,塵世已經(jīng)是遙遠的前生了。
鋪天蓋地而來的那片數(shù)十萬公頃的水青岡林地的落葉,沒有到過那種地方,你是想象不出黃葉漫山漫天飛舞的陣勢的,不僅黃葉彌飛,而且有風聲伴著實在是萬馬千軍的氣勢,不被一望無際的黃葉震驚,也得為那簌簌綿延動地而來的氣勢震撼,除非你的心真的是鐵是石。
紅葉是這個季節(jié)必不可少的,沒有紅葉出場的霜降至少不是地道的霜降,盡管時下紅葉也成了賺錢的工具。紅葉中最俏麗的是楓葉,楓葉是小女孩一般的臉,掩飾不住純樸的心動,有紅得想要撐破了似的嬌羞。楓葉染紅的秋林,讓你幻想著上演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而你和你想象中的人便是畫面中絕配的才子佳人。走在林子間,飄落的葉片,像是前生來世的熟人輕輕拍打你的肩背,飄落是一份注定,但霜降的意境則是從容與淡定。
秋水也是必不可少的,沒有水的滋潤,霜降會顯得焦枯而煩躁。最好的是那山溪一泓,要不就是碧水一潭,紅葉照水,水讓紅葉更加風姿綽約。秋水明凈得像純靜的少女,仿佛聽得到她內心里愛情散步的聲音,不帶丁點兒妖嬈,眼波一轉,你便知她是來赴前生的一個約會。
霜降,山川有意藏大美。優(yōu)美的風景,我們都只有路過,占有享用它,往往看不到風景的優(yōu)美。
落木千山天遠大
居然就是立冬了。冬是個什么樣兒呢?已經(jīng)告別立冬一個年頭了,現(xiàn)在冬又不聲不響地來了,像一片輕飄飄的落葉那樣就飄臨我的身邊。我說過,我是一個比較喜歡深秋季節(jié)的人,今年的很多秋日我都在川陜交界的大巴山里頻繁地走動,從四川走到陜西,又從陜西走到四川,甚至可以說是閑逛,沒有目的就是目的。大巴山里的紅葉黃葉可以為我作證,我大量地保存著那些好看的葉片的面容,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說我這一個秋季都是在為著紅葉和黃葉忙碌,但是這個季節(jié)確實應該少點煙火味而多那么些遠離塵囂的飄逸。
立冬是我從日歷上翻出來的一個節(jié)氣,因為憑著我對季節(jié)的敏感,我居然就沒有把立冬感覺出來,興許是氣候變暖的緣故改變了我對季節(jié)的敏感。園子里偶爾的那么幾棵銀杏還在黃葉紛紛,樟樹還是那樣一副深沉的綠面孔,茶花葉片上的蠟質更加明顯,鐵樹更見青綠,蒲葵把一年的滄桑飄在空氣里,有那么些不屈,有那么些不甘,也還是深綠著。實在是尋不到一些冬的意味?磥沓鞘欣锏闹参锖同F(xiàn)在的人一樣,在污染和溫室效應里麻木而且遲鈍了,難得真正地動情一回了,連風也懶得出于同情一樣地吹拂。
城外那些遠山里,新翻耕的土地在暖融融的陽光里別有一種清新。冬小麥已經(jīng)種進泥土里,開始又一個生命輪回的啟程;少有其他的作物來爭奪陽光了,那些已經(jīng)長出的油菜、青菜綠得滋潤而且悠閑。秋蕎已經(jīng)收割,暗紅的枝干還沒有減退顏色。多年前的這個時節(jié),農(nóng)事也是很松散,我已經(jīng)想不出那時我在干些什么,但我確實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在陽光下享受秋冬的交替更迭。
尋秋?我四處走動或者說簡直是游蕩,我所看到的農(nóng)人差不多跟我一樣悠閑,而今忙碌是屬于城市里的生活。而在山野里,沒有比準備冬眠的動物積聚食物和催肥自己更加忙碌的了,松鼠、黑熊等等已經(jīng)在準備越冬的眠巢了,鳥兒的感情是靠不住的,只要有了季節(jié)的招應,很多就會立刻回到越冬的南方。山林里的一些土著,竹雞、地雀之類,由于沒有了競爭的對手,顯得歡快而且慵懶,一邊刨食還一邊唱著微吟一樣的山歌。
在我拍下的大量秋冬季節(jié)的景物中,銀杏,是穿著妖冶的貴婦,在眾樹都脫掉衣裝的時候顯得分外招搖,老早就金黃了葉片,但偏偏要吊足你的胃口,像是西方的脫衣舞娘一樣,一場風起就仿佛在說,脫了,脫了,結果脫掉那么一些又不再脫了,非得要等到又一場風起,就如同雜耍藝人收獲了碎銀再來下一場演出,讓誘惑把山野和目光點亮。一直要等到了立冬,才最后一次于風中謝幕,還有那么一些牽牽不舍。
蘆花也是這個季節(jié)必不可少的。我們大巴山里往往把蘆花叫做芭茅,立冬時候的蘆花已經(jīng)白發(fā)飄飄,灰白色的花蕊夾雜著星星點點的猩紅,內斂而又張揚。芭茅的風情是要過了年少才顯露出來的,在那些接近水邊的地方臨水照影,低垂著的片片葦葉一天勝似一天憔悴,配合著團團隨風飄舞的蘆花,窸窸窣窣地說一些煙波浩渺的情話!对娊(jīng)•秦風》里的伊人要是沒有了別名叫做蘆花的蒹葭,柳永和李清照等的婉約詞里要是沒有了蘆花,我不知道“念去去、千里煙波”該是怎樣一番情韻。我們那一帶有用蘆花裝枕頭的習俗,讓讀過幾句書的我去采摘,我卻不忍心下手,所以我生命里的很多日子也就像隨風飄飛的蘆花一樣隨風飄散,很難很難豐盈而且飽滿。
把天空襯托得分外高遠的還是樹。挺拔的白楊像一個巨漢把天幕撐得又高又遠,特別是白楊的表皮有一種銀灰的高雅,很適合作為擎天的柱子,連大地和天空連接在一起。那些大巴山里特有的學名叫做臺灣水青岡的樹高大挺拔,散開的樹冠從四方八面伸向天空,滄桑的樹皮像是飽經(jīng)世事風雨的哲人隨時都在沉思。還有紅杉、水杉,柳槐、板栗、梨樹、厚樸,以及很多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落葉樹,都有一種久經(jīng)蒼茫的大度與曠達。此時我就坐在川陜交接處那個被我全括為“陜南之南,川北之北,秦巴之交,川陜之會”的地方,面對數(shù)萬公頃的水青岡林地,落盡了葉片的碩大樹林有一種磅礴之勢,不起風都會讓你覺得有一種巨響在林間嚯嚯穿行,動地而來,這時你才會知道秋冬交匯的季節(jié)是不需要悲傷的,大地有一種自然的脈動讓你悲傷都悲傷不起來,大地有一種潛在的節(jié)律讓你不激動也得激動。你的心胸不得不寬廣,你的血脈不得不跳動,你的眼界不得不開闊,你不得不感到什么叫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放眼秦巴,千山曠遠,天空高邈,舒暢極目之時你只能感嘆平日里的張狂原來是沒有搞清楚一個問題:你以為你是誰?
山里紅,火棘,柿樹將秋天最后的亮色掛在樹巔,誘惑而又明艷。山菊花開得張揚而放肆,對即將來臨的一切毫無懼色。有一種名叫木芙蓉的花,還在寒風中綻放,枝條上那些紅的,粉的,白的,紫的,異色的花朵仿佛是專門獻給冬天的祭禮,為千山落木天遠大而獻上的禮贊。
高遠的天空下,立冬的時候我不得不寫到那些柑桔。多年以前的少小時候,我就參加過挖樹窩的集體勞動,也是在這個沒有多少農(nóng)活的季節(jié),我們把荒野里的荊棘砍掉,在野草覆蓋的荒地里挖出一米見方的樹窩,然后將柑桔樹栽植下去。那時的我力氣微弱,根本沒有想到艱辛得讓我詛咒的勞作會換來一山的紅紅妍妍,后來我才抒情地感覺到,柑桔在落木和凋敝的草野奪目明亮,像是一坡的秋歌和冬歌。也只有在立冬,你才會感覺到紅與綠的搭配,紅與黃的搭配是一種多么令人心動的搭配。
我以為這時候最為配襯的還有流水,如果沒有天上的行云和大地上的流水,天空的高遠和大地的遼闊將會缺少大度與生氣。有人說,秋水靜若處子。立冬時的水確實不需要流動的那種紛囂,只有靜水流深才能映照出天地的大美,大美是應該靜的。淺灘上的喧嘩的流水跟時尚和潮流其實沒有多少區(qū)別,遇上石頭沙礫就發(fā)一陣虛張聲勢的吼叫,吼叫過了最終還得歸于深潭靜流,所以什么東西只要熱得快也就冷得快。靜水流深,才能承載巨船斗艦,同樣,人的內心深闊也才能沉潛著博大精深的思想,這一點,連捕魚的人都明白,只有深水潭里才能撈得起大魚,淺灘上游動的總是小蟹和蝦米?上У氖牵芏嗳藚s在喧嘩的淺灘上濕濕腳,追追潮流和流行就以為自己人五人六,可以隨心所欲地對了他人指手畫腳。只有靜得下來,浮躁與淺薄才會被博大與精深所替代。秋冬時節(jié)的靜水流深,實在是一種良好的修養(yǎng),美好的物事總是默默不語。人的修養(yǎng)何時可以達到如此境界呢?連雞生蛋都是在蛋已經(jīng)生出才鳴叫報功的,誰見過一邊下蛋一邊高吼的母雞?所以,人也得沉靜下來,不要寫出一點東西就夸夸其談,自鳴得意;不能有了一點點權力,就趾高氣揚,頤指氣使;不要稍微有點成績就吹破牛皮,自吹自擂;當然更不能占了點權位就突然變得百科全書一樣神通廣大,天下唯我第一,所有的人都只能排在第二第三,連起碼的自知之明都沒有。
我不知道海子敏感的秋天是不是就應該在深秋臨近立冬的時候,總之是那種感覺好像非得要到了這個時候才找得到,興許是我太遲鈍的緣故:
秋天深了,神的家里鷹在集合/神的故鄉(xiāng)鷹在言語/秋天深了,王在寫詩/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是不是王在這個時節(jié)都在感嘆,一切過去的太快了,快得好像什么都沒有得到?
是不是王在這個時節(jié)都在感嘆,一切的美好都有了,美好到靜水流深默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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