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遠航
遠航，男，漢族，籍貫湖南道州，中山大學中文本科自考畢業(yè)，中學語文教師，市教書育人優(yōu)秀教師，兼任中國教育學會中語會教研中心研究員，曾在廣東鄉(xiāng)鎮(zhèn)中學擔任校長，有30余篇教育教學教研論文發(fā)表或獲獎。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4年3月開始，文學作品散見于《遼河》《西部詩選》《大慶作家》《中學時代》《廣東教育》《當代閃小說》《作家選刊》《新塘文藝》《臺灣好報》等報刊雜志及網(wǎng)絡(luò)，多次獲獎。
那時候 ，村前有五口魚塘，或大或小。每到農(nóng)歷年底，塘里的魚也喂肥了，五口魚塘就一口一口地輪流干塘了。干塘，首先把塘打開缺口，放水。水從缺口是放不盡的，還得安龍骨手搖水車車水。
年年如此。干塘前幾天，生產(chǎn)隊隊長便召開社員大會，每戶派一個主要勞力參加。車水和捉魚做法是：每一口塘車水，抽簽決定，抽到誰就誰車水；完成車水任務(wù)，就獲得獎勵：一是加工分5分，二是多分3斤魚；每戶只準派一個主要勞力去捉魚，如果不參加，就分不到魚，還要扣工分5分。
打霜天，天氣冷得要命。說到車水，赤著腳，大多數(shù)社員都極其恐懼，也許是社員們抱怨獎勵太少，抑或是擔心自己的身體吃不消。
那次，村前第一口塘車水，抽簽，只有蔣月家抽中。五疤子說：“葫蘆塘干塘就是我們家車水的。還有幾口塘要車水的，有的是機會。”
蔣月對好朋友五疤子說：“你也來幫忙車水吧！蔽灏套雍芩斓卮饝。
第二天清晨，五疤子赤著腳，搬來了一張長凳子。蔣月的老爸也算是個大力士，他一個人就把龍骨手搖水車扛來了。他滿臉胡子拉碴，體重八十多公斤，一米七三的個頭。他點燃一支香煙，脫下鞋子，扎起褲腿，捋起袖子，便下塘安水車。安好后，他迎著冰冷的風車水，口里咝咝吸著氣，時而站著車水，時而坐著車水，全力以赴，誓把塘里的水車干。
蔣月望去，塘埂邊的枯草上凝著灰白灰白的霜。他赤腳踩在沒有枯草的濕潤的松土上，踩著狗牙齒霜。那狗牙齒霜，一顆顆一瓣瓣密密地豎著，晶瑩潔白，形如狗牙齒。
蔣月的老爸叫蔣月的哥哥接著車水，可是蔣月的哥哥卻吩咐蔣月先上。蔣月知道，要么不來，來了必須要下水。蔣月和好朋友五疤子捋起袖子，扎起褲腿，毅然下水。
只一分鐘時間，蔣月感覺到水好冷好冷。那種感覺，似有一把把銳利的冷箭穿過了皮膚，穿進了肌肉，穿透了脛骨，一直到達骨髓深處。那個難受勁只有親歷過的人才知道，皮肉又麻又痛，骨髓則如火炙如針刺，腿桿子似要從水面處斷掉。蔣月感覺整個身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已然站立不穩(wěn)。五疤子也一樣。但這只是兩三分鐘時間的事，他們很快就把這種難受拋棄或忘卻了。
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輪流奮戰(zhàn)，塘里的水愈來愈少。那些魚們爭相擁擠在一起，蹦蹦跳跳，舞蹈似的，有的專往淤泥里鉆。望去，十分有趣。
干塘，對于小朋友來說，全是快樂。六、七歲的小孩，每個人腰上都系著一個小竹簍，站在塘埂上說說笑笑，追追趕趕，打打鬧鬧，都準備大撈一把。蔣月、五疤子與小伙伴們的心理一樣，也準備撈一把。
生產(chǎn)隊隊長便通知每戶派一個主要勞力到魚塘捉魚。社員們聽到捉魚的通知，個個都非常興奮，爭著要去。不過，每戶只能去一個人。
在塘埂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攏著手，在塘埂上踱來踱去，議論塘里魚的大小和魚價的高低。
參加捉魚的人，每個人都卷起褲腳，赤著腳，卷著袖子。看上去就很冷，但他們只顧盡情地捉魚。小朋友們則跟在后面捉些小魚小蝦，撿些蚌殼、田螺、螃蟹。
蔣月的腰上系著一個小竹簍。他卷起褲管，赤著腳趟在淤泥里。淤泥沒過了膝蓋，腳和手凍得發(fā)紅發(fā)紫。鯽魚是躲在泥巴里的，用網(wǎng)難以撈著，徒手捉拿是比較好的辦法。他跟在捉魚人的后面，把手伸到水里，貼著泥巴，手指一摸一抓的，悄悄地把長腳長手的跳蝦子，還有兩三指寬的鯽魚捉到放進自己的小竹簍里。
蔣月沒有想到的是，一條大約三斤重的草魚，也學會了欺負小朋友。拒捕時，朝他猛地沖撞過來，他身子突然一歪，幾乎摔倒。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條黃鱔。他雙手輕松地逼近，接著再用狠勁死死地抓緊，終于將其放進了小竹簍里。
又有一條小胡須魚快樂地游過來。蔣月知道，它身上有的部位長著堅硬的刺。因此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捏住它的鰓部，捉住了，幸好沒有刺傷自己的手。
蔣月更沒有想到的是，又有一條草魚撞到了他的腳下，約有一斤多重。他很清楚，按照游戲規(guī)則，這條魚如果被發(fā)現(xiàn)，肯定百分之百是要被捉回去的。他想都沒想就一抬腳，挨著魚頭順勢用力把魚踩到了腳底。他暗暗得意，本想悄悄地把魚放進小竹簍里，可是又怕別人發(fā)現(xiàn)。他決定等眾人離開，再光明正大地提魚回家。他一再告訴自己，今天總算能夠撈一把了，再堅持堅持，就可以把魚捉回家，做成臘魚，味道美極了。
蔣月越想越得意，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他明顯感覺到，魚在掙扎，在盡力地反抗。時間一分一秒溜過。除了等待，別無選擇。這樣的等待也太難熬了。對小孩子來說，總是一只腳踩住一條大魚，也太辛苦了點，腳也有點發(fā)麻。他想換另外一只腳去踩，他只一抬腳，魚就撞出來了。蔣月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條魚就被一身強體壯的漢子放進大竹簍里。那漢子叫茂毅，他對著蔣月笑了笑。蔣月真有點悔意。
這時候，在塘埂上看熱鬧的人更多了。有幾個人在塘埂上同時喊了一聲：“有人捉到王八了！”大家望去，原來是茂毅那個家伙不小心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泥巴上，實在精彩極了！
青蛙對君說
吾本乃皇室之王子，被貶為蛙。
今吾已不在田間地頭，身囚于君之廚房一蛙籠也。青蛙曾被人類譽為：捉蟲能手、運動健將、偽裝高手、天才歌唱家。天授吾一雙敏銳之慧眼，借害蟲之行動而知其方位；地造吾一條長而寬之舌頭，可將害蟲粘住而卷入口中；神予吾一件綠之衣裳，以不為敵所見。
而今吾乃餐廳一囚徒，君之一美食，待投油鍋之獵物耳。天賜余一張寬嘴巴，卻寬不過汝之嘴；地予吾四條矯健之腿，竟將為汝分食于盤間；神贈我一副可愛白肚皮，終毀于汝之口。時光如穿梭，歲月似風飄。寥寥數(shù)載，世人皆知，吾輩淪為人類案板上之肉食者，不可勝數(shù)。
吾等既損，田間害蟲無比猖獗，諸如螻蛄、稻薊馬、稻象蟲、二化螟、三化螟、稻飛虱、蚜蟲、螽斯、金花蟲、天牛、螟蛾、各種夜蛾、大葉蟬、粉蚧、稻癭蚊、稻鐵甲蟲、稻緣蝽、稻褐椿象、稻蝗等，比比皆是。君不見某地良田兩萬畝，水稻各生育期遭蟲毀。害蟲千千萬，肆無忌憚。今吾等欲捉蟲救急，然無奈身陷蛙籠，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況且數(shù)年之中，吾輩蛙類慘遭殺戮，所存者幸甚至哉。蟲眾大勢已成，縱我輩蛙數(shù)銳減，亦要只爭朝夕，知難而進，力挽狂瀾。
且吾聞：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而今害蟲仍在，好不囂張，大患燃眉，請君勿宰殺吾等蛙類同胞。況吾等蛙類同胞與爾輩本交好，守田護谷，誅滅害蟲。人以食為天，谷乃民之寶。君等人今乃貪一時口腹之欲，虐食朋友之肉。君食吾一蛙肉，一年光景足可放生害蟲一萬多。
蟲患實為人禍，世間萬惡皆因貪欲起。萬物實為一鏈者也，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損一環(huán)則毀全鏈。
君等人類，實乃地球上最聰明之生物，為宇宙之精華、萬物之靈長。汝遠非吾輩井底之蛙，孰輕孰重，汝豈有不識之理。君子寡欲，自勝者強。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不改，是謂過矣。過而能改者，方為民之上也。
人困乎蟲患，而存井底之蛙目，豈不愚蠢，豈不悲哉！
吾即將餐刀，蛙之將死，其言也善。吾夢有一日，如復歸田園，吾將跪倒在上蒼面前，深深致謝，吾將報君不殺之恩情，竭盡全力為人類除蟲患保良田，以圖千秋萬代之大計。吾夢有一日，餐桌永除吾蛙輩之身影，治世盡傳人蛙之情深，黃發(fā)以護蛙為快樂，垂髫因屠蛙而懺悔。吾夢有一日，人蛙和平共處，相親相愛，萬世不渝。蛙類萬歲！人類萬萬歲！
吾蛙輩力弱，可憐無數(shù)同胞被囚蛙籠，只能嗷嗷哭叫，終逃不脫被抽筋剝皮之命運。吾今朝回視，為同類慘死而慟心萬分，悲不欲生。一把心腸向九霄，若能哭得同胞回，淚流成河何足惜。
悠悠蒼天，逝者已矣，來者猶可追。然吾已進言，盼君鑒聽，以明吾心。區(qū)區(qū)蛙輩，叨擾之過，敬請見諒！
一個雞蛋和半籃地踏菜
小時候，我家非常窮，住的是低矮的破舊瓦房，吃的是"三根薯絲扛粒米”的紅薯絲飯，點的是老掉牙的桐油燈盞。我的精神生活也極其有限，大多源自爺爺閑暇時給我講一些有趣的小故事。
但好景不長，我八歲那年的一天中午，爺爺不慎摔倒在了堂屋前面的臭水溝里。爺爺兩腿顫抖得特別厲害，滿身都是臭淤泥。這可急壞了我，趕緊上前把爺爺扶回屋內(nèi)，然后將正在地里忙活的父親叫回了家。父親一邊幫爺爺洗澡、換洗衣褲，一邊默默地流著眼淚，并不斷地自責。父親很快請來了醫(yī)生給爺爺檢查身體，我也期盼爺爺?shù)纳碜庸潜M快好轉(zhuǎn)？墒牵詮哪翘炱，爺爺就一直躺在了床上，再也不能給我講故事了。
每天晚上，我都陪爺爺睡覺。睡覺前，我會在桐油燈下看小人書，然后把故事說給爺爺聽。
父母親精心地伺候著爺爺。
每一天晚上，父親除了給爺爺洗澡，至少有兩次起床看望爺爺。
那時候，我們基本上一日三餐都是吃紅薯絲飯。為了爺爺?shù)纳眢w能夠盡快康復，父親去鄰居家好話說了一籮筐，好不容易才借來了八九個雞蛋。每天早上，母親蒸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飯，接著將一個雞蛋用水煮熟去殼，然后一口一口地給爺爺喂食。有兩次，我站在母親旁邊看爺爺吃那些東西，總是饞得垂涎三尺。我有些不知所措，畢竟那時我還是個孩子。
我無意中聽到了父母親的談話。從談話中，我知道了怎樣孝敬老人，就是把最好吃的東西給老人吃。
不過，有一次吃早餐，我狼吞虎咽地吃紅薯絲飯的時候，母親默默地看著我。“你看我干嘛？”我問母親！安桓陕！蹦赣H微微怔了怔，走開了。吃中餐的時候，這種情況又重復了一次。這種目光，只屬于母親。我小聲地問母親：“你看我干嘛？”母親似乎有些慌亂，好像犯了錯誤似的，一句話也不說。
一天上午，剛剛下過大雨，天氣仍舊是熱。我對母親說：“爺爺最愛吃地踏菜了，我去撿吧！”母親同意了。我提著一個小竹籃準備出去時，母親拉住我，悄悄地往我的衣服口袋里放東西。我把手伸進口袋，將東西攥在手里，拿出來一看，瞬間愣住了……竟然是一個熟雞蛋。我興奮極了，立即把雞蛋放進了口袋。我不舍得立即吃。我要撿夠地踏菜，再慢慢地吃，也算是對我最好的獎賞。
我蹦蹦跳跳地來到黃立躬河堤之上。我一邊撿拾著地踏菜，一邊哼著爺爺曾經(jīng)教我唱過的《地踏菜》歌謠：“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莊前阿婆呼阿翁，相攜兒女去匆匆。須臾采得青滿籠，還家飽食忘歲兇！边@首歌謠記述了地踏菜生長、充饑救荒的情景。記得爺爺告訴過我，地踏菜是天上降下來的寶物，是專門用來拯救勞苦大眾的。爺爺最愛用地踏菜做湯。我也喜歡吃爺爺做的地踏菜。
當我撿得半籃地踏菜的時候，我這才想起口袋里的那一個雞蛋。我欣喜若狂地拿出雞蛋。我知道，只要拿著雞蛋往石頭上輕輕一碰，就可以去殼了。我正準備拿雞蛋和石頭碰的一剎那，我猛然想到了躺在床上的爺爺。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凝視著攥在手中的那一個雞蛋。
我很清楚，雞蛋是父親借來的，是專門給爺爺吃的。我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吃。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雞蛋放進了口袋。
我提著半籃地踏菜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幾次，我有種欲罷不能、恨不得吃掉那一個雞蛋的沖動。藍天白云，花草樹木，小橋流水，馬牛羊，地踏菜……這一切的一切，都變成了我口袋里的那一個雞蛋，一遍遍地誘惑著我。
我回到家。母親正在為爺爺熬中藥。我把半籃地踏菜放到鍋架上，然后從口袋里拿出那一個雞蛋，放到母親手里。就在那一刻，我嘴一撇，卻沒有哭。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長大了許多。母親很驚訝地看著我。
接著，母親兩眼直直地盯著手中的那一個雞蛋。
一會兒，母親忽然一把抱緊我的脖子，大滴大滴的淚珠落在我的脖子和肩膀上。我用稚嫩的小手幫母親拭去臉上的淚珠。我當時只有一個愿望，我大聲地告訴母親：“爺爺會好起來的！”一瞬間，我的眼淚也來了。
那天中餐，母親用地踏菜做湯。我親自一口一口地將地踏菜給爺爺喂下。爺爺吃了一小碗，我吃了一大碗。
我們就這樣誠心地伺候著爺爺。
一個月后的一天早上。我叫爺爺洗臉，爺爺沒有回答。我以為爺爺沒有聽見，就用大拇指和食指合并去捏爺爺?shù)谋亲，也沒有反應。我以為爺爺淘氣，于是就用巴掌拍打爺爺?shù)哪，還是沒有反應。于是，我慌里又慌張，嚇得急忙跑去告訴母親，說：“爺爺不理我!”母親把盛有雞蛋和面條的碗遞給我。過了一兩分鐘，母親告訴我：爺爺死了。我端著準備給爺爺吃早餐的碗，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滴滴眼淚往下掉，掉進了碗里。瞬間，碗掉到了地上。
接連幾天，我和大人們一樣跪在爺爺?shù)撵`柩前，父母親哭得撕心裂肺。我清楚地記得，爺爺就埋在村莊后面那座叫土天腦子的山坳里。
【編輯：與文為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