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彩云
李彩云，1965年出生，系陜西省禮泉縣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畢業(yè)于咸陽師范學(xué)院，現(xiàn)供職于陜西省禮泉縣教育局教研室，《禮泉教研》雜志主編。著有長篇小說《愛無句號》，另有數(shù)篇散文、詩歌和教育教學(xué)論文見諸報刊和網(wǎng)站。
我家有兩個特殊的老人，老父親和老公公。父親今年90高齡了，老公公去年初過了百歲壽辰。
時令每到十月底，我們就把兩位老人接到城里來住，因為有了暖氣，怕老人們受凍。
這一來，我家的整個冬天都充滿了別樣的樂趣。
兒子上大學(xué)那幾年，老人們來了就住在兒子的房間，因為行動不太方便，給每人準(zhǔn)備了一把尿壺，第二天早起，老公就給老人們倒尿壺，我趕緊梳洗收拾早點，保證趕八點上班把老人們都安頓好。有幾天老公外出開會不在家，老人們自己打理生活，拄著一支拐杖的父親就給拄著兩支拐杖的老公公倒尿壺，老公公過意不去，堅持要自己倒，結(jié)果尿壺摔在地板上，尿全灑在床下了。我聽到聲音，跑去想收拾，諾大的席夢思床沉重得根本挪不動，眼看著滲到床下的尿液，拿著拖把就是沒法收拾，折騰到八點過了，鍋里的飯糊了，上班的時間也緊張了，兩個老人沒有一個埋怨飯不好吃。我匆匆地吃了幾口東西，鍋碗來不及收拾了，都泡在水池里，拎起包便小跑著去上班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惦記著沒來得及洗刷的鍋碗，提著買的菜蔬，急急忙忙地往家趕，誰知剛進(jìn)家門，老公公坐在衛(wèi)生間的小凳上，正在磨石上很認(rèn)真地磨著剪刀，旁邊的地板上放著他的雙拐和已經(jīng)打磨得明亮閃光的菜刀。再到廚房里一看，水池里干干凈凈的，鍋碗都?xì)w置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聽到我回家的聲音，父親拄著拐杖，顫巍巍地來到廚房，慈祥地對我說：“娃，不著急，慢慢來。鍋和碗都照你原來的樣子放好了”。我頓覺一股暖流在心底涌起，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誰說老人都是累贅？家里有老，不也是寶嗎？！我趕忙去扶起老公公，告訴他剪刀已經(jīng)很鋒利了，他用手指剮蹭著試了試，滿意地笑著，說：“是不錯了”，然后才把剪刀和菜刀遞給我，慢慢地走出衛(wèi)生間，默默地坐在沙發(fā)上，然后打開他的收音機，聽評書《楊家將》了。
到了周末，老公回來了，顧不上洗把臉，就挪床拖地打掃了一番。
又一個冬天來了，我們照例接來了兩個老人，讓他們住進(jìn)寬敞明亮的套間里，里邊布置了一張小床，一個沙發(fā)床，還有一道門和外間隔開來，更能讓老人們感到舒暢和不拘束。這一次，父親遠(yuǎn)不如比他大十一歲的老公公健康，腰椎盤疼的根本不能動，翻不了身，也起不來床。老公每天上班走時，都要問問父親想不想坐起來，然后抱起他，靠上被子，才肯離開。本來就清瘦的父親，經(jīng)不起病痛的折磨，形容枯槁，看起來叫人倍生憐憫。每天，我用熱水給父親泡腳，用熱毛巾幫老人擦臉、搓手，每每撫摸著那一雙枯燥、干裂而又青筋暴起的大手，我的心里就倍加難受，堅強而又生性倔強的父親，經(jīng)歷了人生無數(shù)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吃盡了苦頭，受盡了辛酸，可曾想到他也有讓兒女們伺候的今天！因為年紀(jì)大，沒辦法做牽引，我就預(yù)約按摩師每天下班時間上家里來給老父親按摩，同時服用腰痛寧膠囊，到了第三天，竟然見效了，老人自己摸索著下床走動，開始好好地享用美餐了。看到老人高興得像孩子似的笑容，我們打心底感到欣慰。
兩個老父親就像是相依為命的老伴兒一樣，吃完飯，他們就打開收音機，聽里邊的秦人吼一陣秦腔，然后就拉起家常，分享過去的故事，有時也能聽到父親有板有眼地給老公公哼唱《下河?xùn)|》，《周仁回府》，他們聊得很是投機，從不發(fā)生分歧。午飯后，我想午休一會兒，就走到套間，朝里“嗨！不許吵了！”喊一聲，因為父親耳背，沒聽清楚，就一臉疑惑地笑著問老公公：“剛才說啥？”老公公跟個翻譯似的大聲說：“不讓咱說話了！”接著他們會意地笑笑，安安靜靜地休息了。午休起來，我進(jìn)去叫醒老人們，告訴他們我們都要去上班了，他們就徐徐地從里間出來，打開電視，嗑著瓜子，吃著水果，自由自在了。
一個周一的早上，見我急匆匆換鞋，父親知道我要去上班，就在一旁問我：“中午做啥飯？”“米飯。”我隨口回答了一句。等我下班步行四、五里路，疲憊地邁進(jìn)家門，進(jìn)到灶房準(zhǔn)備洗菜時，發(fā)現(xiàn)摘洗干凈的菜花、土豆和豆角，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瓷盤里，昨天買的沒顧上炒的大肉也切碎沖洗過，盛放在碟子里，剁好的生姜沫、蔥花沫分別裝在小碟子里......我的眼睛濕潤了，在我的記憶里，五大三粗的父親從沒干過這些活兒，這些都是母親和姐姐的專利，如今洗臉時放下拐杖都站不穩(wěn)的父親，是怎樣細(xì)致地做完這些的？吃飯的時候，我特意叮嚀父親，家里的事兒不用他操心，管好自己就行，父親卻說沒事 ，他干點活兒我就能少干點兒。
在我們唱著“時間都去哪兒了”的同時，轉(zhuǎn)眼就過去了幾個春夏秋冬，今年的這個冬天，只有老父親一個人住在套間里了，老公公于去年年底走完了他一百零一歲的人生，撒手西去了。父親照例聽著收音機，時不時地找點活兒干。
兒子的同學(xué)從老家?guī)戆氪拥男潞颂，翠綠的皮兒怎么也剝不掉，老公就在陽臺上鋪上報紙，把核桃擺開晾曬。兩周多過去了，皮兒除了顏色變黑，個別處裂開口子以外，還是沒法兒吃。一天我下班回家，正要去廚房準(zhǔn)備做飯，聽見陽臺上有聲音，過去一看，我傻眼了：父親弄了半盆水，把漆黑的核桃倒進(jìn)去，淘洗一遍，再撈出來倒在報紙上，結(jié)果核桃皮兒沒洗掉，黑水淋得到處都是，報紙讓黑水泡透后，爛掉成渣，核桃滿陽臺的亂滾，險些連人都摔倒了。再看父親，兩只衣袖濕淋淋的，昨天剛給他買的拖鞋一只踩在黑水里，一只已經(jīng)淋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我哭笑不得。本來要著急做飯，卻攤上這事兒，不容考慮，就挽起袖子，端掉盆子，堆放核桃，拖洗陽臺，再洗干凈他換下來的衣服和拖鞋，一時間忙的不可開交，滿頭大汗。收拾完畢，才想起來還沒做午飯，抬頭看看鐘表，唉，已經(jīng)快兩點了。過了一周多，水泡了的核桃夾開后，瓤子全是烏黑發(fā)霉的，沒有一個能吃，我用垃圾桶裝了滿滿兩桶，萬分不舍地把它們都倒掉了。
每天，我用小瓷盤給父親端飯，為了一次性給他盛上各種飯菜，既方便也省時。一天早上，我急急忙忙做好飯，給父親送進(jìn)里間，叮嚀他吃完后不要走動，我來收碗筷，然后放心地打掃、拖地板了，當(dāng)我在衛(wèi)生間沖洗拖把的時候，聽見重重的碗筷摔地的聲音，我顧不上關(guān)掉水龍頭，跑了出來，父親摔倒在地板上，正吃力地爬著。我想拉他起來，卻沒有成功。我索性使著勁兒，才從背后抱起了他。我想埋怨，但看到他一臉的沮喪，忍了忍，沒有做聲。我知道，他是怕我上班遲到，想自己收拾碗筷。
后來的日子里，只要老父在家，洗臉的熱水壺一直是滿滿的，喝的開水壺總是沉甸甸的。盡管我們常常叮嚀他別做事兒，免得我們擔(dān)心他的安全。
母親們在世的時候，我忙著教書育人，撫養(yǎng)孩子，老公忙著做人民的公仆，沒有好好陪伴她們，留給我們“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的遺憾，F(xiàn)如今，彈指一揮間，就只有這一個老人了。有老人在，我們永遠(yuǎn)是孩子，等到有一天連這唯一的老人都留不住的時候，我們也就成了老人了。
且行且珍惜吧......
待到春花爛漫時
冬日的傍晚，好享受獨自在晚霞中散步。
沿著小徑，悠悠地走去，靜默的四圍，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看遠(yuǎn)山模糊的倩影，風(fēng)姿綽約，踢幾腳路邊的小石，哼幾句悠揚的小曲，不緊不慢躍上土坎。沒有喧鬧，遠(yuǎn)離煩惱，誰能說這不是小資的情調(diào)!枯萎的斷莖當(dāng)風(fēng)抖著，滿目荒草，在我卻是異樣的慰藉，別樣的風(fēng)貌！
小徑的盡頭，是一條蜿蜒的小河，拐著彎兒向東流去，薄薄的冰層下，依然是不息的倔強，投幾塊小石，猝然出現(xiàn)一個小洞，輕輕地踩去，冰散水出，好不歡喜！像孩童時的調(diào)皮，我為自己濺幾滴水珠，然后唱著小曲輕快地離去。
河岸上，除了野刺，看不到紅的枸杞，黃的山菊，粉嫩粉嫩的打碗花兒，綠油油的蓬蒿和趴地草，風(fēng)干了的葉子和花朵，松松地躺在邊上，只等來年“春風(fēng)吹又生”的妙機。我索性坐在河岸邊，晚風(fēng)送來陣陣寒意，我輕輕地發(fā)了幾下抖，不忍心就這么回去。兒時的春天，我們一群小伙伴曾經(jīng)攜手在這岸邊小憩，五彩的鮮花簇?fù)碇覀儯旎畹男▲B給我們伴奏，翩翩地蝴蝶在我們身旁起舞，叮咚的河水后浪推著前浪，喧嘩著，跳躍著，在我們腳下歡樂。這個說，我是那朵打碗花兒，散發(fā)著芬芳；那個說，我是那片黃山菊，飄著幽香。我們一同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穿梭在河邊的楊樹下。我不小心掛破了手指，你們用野刺槿揉成汁液幫我敷上。那個傍晚，我們在河邊摸到了一條鯉魚，竟然樂得笑開了花，晚霞映照著我們前仰后合的身影，水珠混著河泥給我們化了彩妝，人人都赤著腳，一個在前面拎著鯉魚，后面的擎著半濕的鞋子，樂顛顛的往回撤去，仿佛打了勝仗，凱旋而歸的將士......
街上的路燈亮了，我只好起身回家。晚霞收進(jìn)了最后的余光，我回眸小路、小河，依依不舍地離去。
待到春花爛漫時，我還會再來看你們......
青青棗林溝
在我們的村子南邊，東西延伸著一條深幽幽的長溝，溝里有一彎清澈的溪水，溪水的兩旁，覆蓋著密密麻麻的樹木,有核桃，有青木棗，還有軟棗，但更多的還是酸棗。
小時候，我們常去那兒玩，雖然大人們?yōu)榇瞬俦M了心，老師們也一再下“禁令”，但還是屢禁不止。
春暖花開的日子，當(dāng)滿溝都撐起了綠汪汪的青傘時，我們便成群結(jié)隊去那里玩“捉迷藏”。那時候，溝里的樹有丈把高的，有和父親一般高的，也有的只和我們十來歲的個兒差不多。其中要數(shù)酸棗樹的姿態(tài)裊娜。大多數(shù)極像叢木，從黃土中躥出胳膊粗的桿兒，貼著地皮的部位往上，輪生出無數(shù)的斜枝，枝上長滿了尖尖的褐色刺，棗葉如同我們的手指甲般大。若稍一走神，就有誰的衣服被刺咬住了，即刻被撕開一個大窟窿，我們美其名曰：“透氣洞”。更可使人生趣的是棗刺抓住了女孩子們的長辮子。我們被刺扎得哭爹喊娘，可那些“幸災(zāi)樂禍”的男孩們卻在一旁蹦著笑。有的時候，扮演“大花貓”的孩子們，藏在那扎癢癢的酸棗樹底下，折騰半天，眼淚都快哭干了，就是出不來。捉“貓”的大伙來解救，費上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搭救出來。但這時的臉上、手背上，卻印滿了鮮紅鮮紅的血跡，衣服呢，早成了蝴蝶的翅膀——翩翩起舞。雖然我們懼怕回家后的懲罰，但只要一鉆進(jìn)那使人愜意的綠境里，把什么都忘了。
特別是時令至七月，那條青青的棗林溝，簡直成了我們這些大小孩快樂的“王國”了。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十二、三歲了，大一點的也有十五歲。每天中午午休時間，我們幾個“不安分”的“慣犯”，就悄悄地從熟睡的同學(xué)們身邊溜出教室，像貓兒一樣，彎著腰越過“最后一道封鎖線”——老師的辦公室門口，一溜煙地向棗林溝飛去。那里有綠油油的樹棚，更有著使人饞得直流口水的酸棗。只有我們這幫“饞貓”，才經(jīng)不住那一半泛紅、一半發(fā)青的嫩生生的酸棗的誘惑。只見每個人的胸前都掛著倒空的張大口的書包，書包的帶子被套在脖頸上，右手攥著一人高的竹棍兒，左手怯怯地掰著酸棗的枝干，只將棍兒“嗨！嗨！”地摔兩下，便聽見“嘩啦啦”落地的聲音。這溝里的樹長得很巧妙，因為溝的兩岸全是些像土炕一樣的臺階，足有兩三米高，棗樹就奇跡般地從“炕”崖中擠出來，只那么使勁一躥，便你拉胳膊我抱頸，彎彎斜斜漫舞成一大叢。大點的孩子主動登高用棍打，“小不點兒”只顧忙碌著在下邊拾！芭趾鹾酢钡乃釛椩以诘紫潞⒆拥念^上，“噼里啪啦”，被擊得四處亂濺，滿地亂滾，紅紅綠綠，呀，真像一群嬉戲的珍珠瑪瑙。下邊的毛孩忙著一手拾地上的酸棗，一手便不停地從書包內(nèi)抓出兩、三個，塞進(jìn)嘴里，牙齒稍稍一動，“咝”——那酸溜溜、香津津的汁液便立刻順著喉嚨，一股腦兒潤到心底。
當(dāng)所有的書包都被裝得鼓鼓囊囊的時候，我們便蜂擁著歸去。那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常常印滿了我們雜亂而淘氣的腳印，落滿了我們吐掉的棗核，也撒滿了童年那山陬海隅的生活所漿染得圓潤潤的歡歌笑語……
當(dāng)秋風(fēng)搖落了滿溝的綠傘時，我們?nèi)匀皇菞椓譁系某？。望著那光禿禿的枝丫，渴望著重新長出綠葉，結(jié)出紅棗。但是季節(jié)愈加寒冷，瑟瑟邁過秋的身旁，又浩浩蕩蕩投入冬的懷抱，并且沉沉久眠。為了想吃酸棗，我們每天都去棗林溝，偎著凍得發(fā)紫的樹身，望著凄涼的深溝，盼望著第二年春的早日光臨。在一片嘆息聲中，一位五年級的大哥哥想出個好辦法：“如果我們在溝里蓋上大大的瓦房，酸棗紅的時候，多多積攢下來，釀成酒，或者做成罐頭存起來，秋天和冬天不就能吃么？”他的想法得到了大家伙的贊同：“對！我們做好多好多的罐頭，我們還要送給城里的小朋友們吃！”大家喊著“做罐頭嘍”“做罐頭嘍”，像小鳥一樣歡飛起來……
一晃八年過去了，兒時的伙伴們大多留在了家鄉(xiāng)，和我們的父老鄉(xiāng)親一起，美化著村莊，美化著棗林溝。我雖遠(yuǎn)離故土家園，但那思鄉(xiāng)之情絲毫也沒有減淡，甚至愈加濃厚了。每當(dāng)想念自己的親人、伙伴時，腦中、眼前總趕不走棗林溝那郁郁蔥蔥的影子。是的，我忘不了那童年天然的樂園，忘不了那酸溜溜的“葡萄”，甜滋滋的笑聲，更忘不了那童貞的幻想。
前不久，從一位同鄉(xiāng)的手里，我接過一瓶酸棗釀的酒。一擰蓋兒，嗬，好香啊！我不由得張大了口，深呼吸似地吸進(jìn)滿肚子的醇清芳香，饞涎立即就滴了下來。
同鄉(xiāng)告訴我，伙伴們?nèi)ツ昃透脑鞐椓譁狭。溝里已?jīng)布滿了水泵，蓋上了六排酒坊；出售的酒在本地享有一定的美名；還利用嫁接方法，奇跡般地讓酸棗樹結(jié)出又肥又大、酸甜混融的家棗來；副業(yè)經(jīng)濟去年一年純收入兩萬多元；今年又在溝里種上了蘋果籽，過不了幾年，就能吃到家鄉(xiāng)的蘋果罐頭了！聽到這里，我驚呆了，心里比剛喝過的醇酒還滋潤、沁脾。
我想，畢業(yè)的那天，我一定要背上行李卷兒，攜著許多《科學(xué)育樹》、《科學(xué)釀酒》的書籍，回到久違的家鄉(xiāng)，回到那所難忘的天然的樂園——青青棗林溝。
【編輯：與文為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