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娘的一生，注定與月光有緣。她的命運線，好像就是月亮在空中劃出的軌跡，既美麗又凄婉，充滿著難以言說的宿命。

幼年，娘說，有一位叫嫦娥的標致姑娘，也不曉得犯了什么大錯，竟被王母娘娘發(fā)配到了月亮里，終年與一只兔子相依為命。娘還教我們唱兒歌：“月圓圓，像湯圓；月彎彎，像扁擔(dān)……”唱著，唱著，我們卻慢慢地唱到了娘的身上。有時，看著天上的月亮，我會莫名地將她認作娘，認定娘就是另一個下凡的嫦娥。因為娘也是被外公、外婆發(fā)配到我家的。不知道娘的出生日期，只是聽說，她出生那年，中國人剛剛趕走了日本佬。

娘落地時，月光雪白，照得村前的小河波光閃閃。聽說外婆要生，外公踏著月色，從鄰村匆匆地跑了回來。他走到家門前，前腳不小心踩在了一堆狗屎上，心里“咯噔”一下，陡生一種不祥之感。此刻，屋里跑出了接生婆，雙手高舉，笑道：“生了，生了！”外公丟掉鞋子，徑自跑到里屋，迅即地拎起娘，一瞧，頓時全身松軟，大叫道：“我說這么晦氣，原來頭胎就是一個X。”他用床上的破衣服一卷，抱起就往屋外跑。外婆躺在床上叫喊著：“你回來，你回來……”事后，外婆才知道。作為三代單傳的剃頭匠外公，平素走村串戶替人理發(fā)，早已和祖母串謀，假如頭胎生個女兒，就送給她做五歲父親的童養(yǎng)媳。果然，外公抱著娘，趁著月光，連夜趕了兩小時山路，跑到了我家。祖母說，你娘抱來的時候，真是漂亮��！我怕抱來的孩子少點什么，迎著月光，急忙打開包裹的衣服，仔細地看了看。月光下，你娘粉嘟嘟的臉發(fā)著好看的光，好像還沖著我直笑呢。你們別不信，她真的直朝著我笑呢。我二話不說，收下了。第二天再仔細一瞧，還是好看。唉！我哪兒知道，你娘后來和我不對勁。要是那時她不朝我笑，我說不定不要她！

很奇怪，這個被“發(fā)配”的場景，后來被我無數(shù)次地演繹，每一次都不盡相同。一會兒是外公氣喘吁吁、汗津津卻不失冷漠的臉；一會兒是祖母喜出望外卻不失遲疑的眼神；一會兒是娘躺在破衣服里的粉嫩軀體，白花花的。不變的只有頭頂?shù)脑铝粒瑵嵃椎墓庵敝闭丈�，像給大地鋪上了一層碎銀，給這一切都打上了月光的烙��！

二 

娘長大后，竟出落成方圓十里八鄉(xiāng)難得的人尖兒！俊俏的臉蛋，玲瓏的身材，還有一頭黑亮的披肩長發(fā)！只是未料到，娘一點兒也看不上個子矮小、喜歡抽煙和酗酒的父親。每天夜晚，娘小心翼翼地踩著月光，偷偷地與鄰村的劉亮約會。當(dāng)然，這一切都逃不過精明的祖母。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她和父親率領(lǐng)著村里眾多的熱心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村前小河的一個拐彎處抓住了娘和劉亮。月光下，高大的劉亮張皇失措，呆若木雞。大家一擁而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給了他一頓教訓(xùn)！外公聞訊，也馬不停蹄地趕來，和祖母商量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為防夜長夢多，讓21歲的父親和16歲的娘立即成婚！娘后來說，她結(jié)婚時還沒有做大人呢。

成婚的當(dāng)夜，究竟有沒有水一般的月色，已無從考證。娘究竟如何度過了她的新婚之夜，亦無從得知�？梢源_信的是，娘從此低頭認命，一心一意地和父親過日子。

有道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1977年秋天的一個夜晚，父親因公猝死在一座無名山上。記得那晚月光很蒼白，晚風(fēng)很清涼。白幡一樣的月亮掛在高空，月光裹著撕心裂肺的哭喊飄向四方，整個山頭滾動著幾顆破碎了的心！祖母哭啞了嗓子，屢次提刀要自刎，幸被旁人及時阻止。娘從山頂一路爬向山下，全身的衣服都被荊棘撕成了碎片。父親的遺體早被人抬到了山腳的草坪上。娘尋不著，發(fā)瘋似的在土坡上滾來滾去，呼天搶地，圍觀的村人被這慘叫扯得心痛，陪著流淚！

此后，我經(jīng)歷了多個恐怖的夜晚。每每睡到半夜，祖母一個激靈，從床上蹦了起來，穿衣下地，徑自走出大門，往小河方向走。那邊有埋葬父親的孤墳。我是一直牽著祖母衣領(lǐng)子睡覺的�？吹剿鸫玻乙脖牧似饋�，穿衣下地。有時來不及穿衣，我就光著身子，跟在身后。如果沒有月光，天黑，我就害怕得緊拽著祖母的衣下擺。哀莫大于心死。只要聽著我的腳步，祖母就要遲疑一會，站在原處紋絲不動。等到我上前抱住她的雙腳，跪在她的面前大哭時，她這才放聲大哭，摟著我說：“我的寶貝啊，倒了一擔(dān)油，如今只留下你這粒麻哦�！比諒�(fù)一日，祖母反復(fù)上演這樣的故事，我開始畏懼夜晚的到來。有一晚，月色純凈，大地一片光亮。祖母故伎重演。我一路哭著跑。突然，在我的身后又出現(xiàn)了一人。我回頭一看，嚇了一跳，竟是娘。走了幾步，祖母也發(fā)覺了。她站住了，看著娘。娘也停下腳步，看著她，輕輕地說：“要死就一起死，一了百了�！弊婺敢宦牬搜�，月光下的臉色更加蒼白。她大聲地呵斥道：“你這么年輕，死什么？還有這么多小孩，你不管么？”說罷，轉(zhuǎn)身朝家里走去。娘走到我身邊，牽了我的手，也跟著一起回家。

這時，身后的月亮好像在慢慢地膨脹，掛在中天，閃爍著誘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