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仿佛也就是這樣，總是在和我們開著一些玩笑。
那次匆匆忙忙去張家界，在汽車上懨懨欲睡時，忽見迎面而過的道路牌上竟赫然寫有“鳳凰古城”幾字，著實讓人心里一震。鳳凰古城，那不是《邊城》里翠翠生活的地方嗎？那不是沈從文先生的故鄉(xiāng)嗎？我恨自己怎么竟如此糊涂，竟會沒注意到要經(jīng)過這樣一個圣地？墒牵囋谛旭，再看看車里那些漠然的表情，我知道，無論如何，這一次，我只有這樣與它擦肩而過了。
前不久從重慶乘船去看三峽。行船不多時，導游員即送來一張什么潭瀑布的宣傳畫紙，大約言該瀑布是什么第一，再言那是何其芳的故鄉(xiāng)。后一個意思打動了我，于是欣然去了？墒，瀑布是否真是第一倒不要緊，的確也夠壯觀的。但至于何其芳的故鄉(xiāng)的那個小鎮(zhèn)，卻只是乘車穿過它時聽導游員“蜻蜓點水”了一句而已。有意思的是，再走了一陣，路過一片地方，導游員倒是興致勃勃把一個什么木匠介紹了好一陣。
還好，這一次確定不會再錯過了。記得應該是小學三年級學“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時，就聽老師說到了成都杜甫草堂。那時真是什么也不懂得，只是想千年前的人住過的草屋怎么會讓老師在課堂上講起呢？它是什么樣子的呢？已經(jīng)記不起那時自己懷想過一定要去看看它沒有。
回想起來，這應該是第一個占據(jù)我心靈的神秘的地方啊。我一定在什么時候許過心愿要來看看它的。只是，好像的確沒料到會時隔這么多年以后我才來這里，會是這樣和妻子、女兒一起來這里。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跨進那個書有“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的草堂正門了。
一腳跨進去，就是詩人的“領地”了，照他自己的說法，雖然里面有“面水”的“層軒”清凈悠然，但也有“經(jīng)霜”的“老樹”叫人塊壘萬端；雖然可以想象“雪領界天白”，但也能感到“錦城曛日黃”；雖然古老的成都是“形勝”之地，但一回首卻只是那樣迷迷又“茫！！
游人不少，但還好，似乎大家都穿過了都市的喧囂與生活的習慣性熱鬧要在此感受一片靜穆，所以并不算嘈雜。每個人都把腳步放得那樣輕，每個人都把言語說得那樣低。我甚至發(fā)現(xiàn)女兒也變得沉靜、小心翼翼起來。我知道她最多只是背得詩人的幾首詩，她并不知道詩人多少的，但是，她是不是也想用這樣矜持的方式企圖穿越千年的時光去體察為我們留下這個境地的詩人呢！這個情景真的有點讓我感動。
不知怎的，也許是因為眼前深幽的景象吧，忽然令人想起詩人尋覓拜謁武侯祠的詩句來——“丞相祠堂何處是，錦官城外柏森森┅┅”眼前雖無“森森”之柏，但碧草、幽竹、深樹卻是有的，隔葉鳴叫的不知道是不是黃鸝，但“鳥鳴山更幽”的意境也是有的。
是了，也許前來此此處的人們也和我一樣，努力在用詩人拜謁武侯的心情來拜謁詩人，拜謁歷史。歷史真的是這樣的富于戲劇性。詩人在拜謁幾百年前的武侯的時候，不知道他想到自己也會在身后居然就在離武侯祠不遠的地方留下這個讓后人也可以拜謁的遺跡沒有呢？潦倒的詩人一定沒有想到吧，因為“但有故人供祿米”便可以“長夏江村事事幽”了。
更因為他是來此處求食養(yǎng)蓄的。已經(jīng)辛勤半世了，他愛國家，但盡管國家已經(jīng)是“城春草木深”，他的幽思卻不為它理解！他愛人民，但卻滿眼只見到狼狽的傷兵和無盡的流民，誰有工夫來領受他的癡心呢！再說，自己“乾坤一腐儒”，如一孤獨的“沙鷗”飄搖得白發(fā)早生了，除幾個知己外，有誰能夠多少理解一下自己呢！聞達與否早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只求此處可以不再讓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不再讓老妻“閨中只獨看”就已經(jīng)很幸福了；只求此處多少可以聽到一點劍外的多少美好一點的消息就已經(jīng)很幸福了。這個命運多舛的詩人，哪會想身后留什么“跡”呢！
我想，我認為的歷史的戲劇性就在這里了，既美麗卻又凄婉。美麗是因為歷史總不負后人，為我們留下了這么一片精神的園林；凄婉的卻是今日的園林如此滿心滿意輝煌天下，但當日的詩人卻是那樣“天地日流血”蹇劣多悲。
我仿佛已經(jīng)有些顧不上妻子和女兒了。我在大廨堂中高山仰止般瞻仰詩人瘦削滄桑的塑像，仿佛又聽到了他“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心聲；我在詩史堂徘徊久久，感受不盡“世上瘡痍詩中圣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的崇高，仿佛觸摸到了一段悲辛的歷史；我在水檻邊想象詩人在此垂釣的等待；我在柴門前品味詩人客至時的欣喜；我在茅屋內(nèi)遙想千年前此地八月的秋雨秋風；我在花徑上尋覓千年前詩人笤帚的掃痕……我多么希望烙印下每一寸景物，讓它們一世都可以與我對話。但是，我知道我的目光是那樣的有限，我的領悟更是那樣的薄淺，所以，我只希望自己能踏好此時此地腳下的每一步……
我希望能夠悉心細致的踏好此時此地腳下的每一步。因為我踏的這一步下的泥土，是不是詩人曾經(jīng)踏過的呢？泥土真的有芳香的話，這應該是最讓人企求的芳香了；泥土真的有情感的話，我真心的企求它把遠去的詩人的消息傳導一點給我！所以，我盡一切的可能把腳步放得莊重肅穆，我希望可以因此而體察到詩人古遠的內(nèi)心，體察到一份別樣的情懷！
但是，究竟是什么樣的情懷呢？我卻真的模糊得很。我知道，今日的草堂多是后人的附會，眼前的草堂早已經(jīng)不是詩人當日的草堂？墒，由于心里那種神圣的認同，仿佛我們不假思索就肯定墨竹是竹墨菊是菊一樣，這草堂，永遠是詩人的了。但畢竟，詩人在哪里呢？詩人一定曾經(jīng)也如我今天，立于這樣深茂的樹林中，面對這樣幽靜的修竹有過無盡的企盼與思索的吧——雖然今天的竹樹遠非當日的竹樹——不同的是，我希望透過這些竹樹看到千年前的詩人，而詩人一定是不敢這樣浪漫，也沒有我這份閑適的心境的；蛟S，他只求得可以看到蒼生飽暖寒士無凍就夠了；他只求得可以看到二十年前的“稻米流脂粟米白”能夠再現(xiàn)就夠了；他只求得有一天可以天下安平自己能無遮無阻“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就夠了！
是的，這樣就已經(jīng)夠了。我知道，草堂我還遠沒有游盡，我向往，但還沒有，也不可能細細的覽看它的一磚一瓦一株屋頂?shù)拿┎荩晃蚁蛲，但還沒有，也不可能細細的撫摩它的一花一木一寸曲水的波紋。但是，我知道，這并不妨礙什么。也許，可以說我是盡管匆忙，卻也了了二十多年來的一樁心愿。
了這樣的心愿不需要別人來評說，我自己知道就夠了：一個普通的人終于走近過了千年前一個偉大的人棲息過的土地，在這片土地上作了一次精神的游蕩。這游蕩或許過后即忘，或許也可以多少讓一個渺小的人自我感覺稍許厚實。
【編輯：黃先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