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第一次見到我時，我正被老祖母很滑稽地倒提著，睜著可憐巴巴的眼睛四處張望，像極了一只沒有長毛的小耗子，粉嫩嫩的樣子賊兮兮的。于是你忘卻了疼痛，噗嗤一聲笑了，而我在老祖母抽在腳心上的一巴掌下“哇”地張開嘴巴哭了。
然后你常常說，我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從此以后，你就要為我當(dāng)牛做馬一輩子了！
一
很小的時候，你每走一步都把我背在背上，你說交給別人看管你不放心。夜里，月華如水，院子里靜悄悄的，你就抱著我唱歌。從《東方紅》唱到《一條大河波浪寬》再唱到《北京的金山上》……那時的你，不僅漂亮，而且很有才情，你的嗓音脆脆的，甜甜的。那些歌曲的調(diào)子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
記得我小的時候，你常常和爸爸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生活的瑣碎吵架，你的性格非常的剛烈，從不輕易低頭，爸爸也是如此。因此我常常能看見你身上有傷，這時候，我總是心疼得不能自己。
你們無窮無盡的爭吵塞滿了我童年的記憶。在我們村里，你是為數(shù)極少的文化人。可和爸爸吵架時你比老虎還兇，你英勇得就像那些革命英雄，寧折不彎。沒有和爸爸吵架時，你是溫潤如詩的女子，能歌善舞，還會教我背唐詩。
你們就在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的爭吵中斑白了兩鬢，滄桑了容顏。
歲月真是無情！
二
我八歲的時候，開始上一年級。你給我縫了一個花書包，還把你珍藏了十多年的鋼筆拿出來，鄭重其事地遞在我手里，說：“在學(xué)校要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才會有出息！”我懵懂地接過你手里的筆，把筆帽揭開了又蓋上，我覺得很好玩；然后放到書包里，興沖沖地上學(xué)去了。晚上回到家，你要教我寫字，讓我把你送我的鋼筆拿出來時，我翻遍了整個書包都沒有那支筆的影子，那支你珍藏了十多年的鋼筆已經(jīng)不知所蹤了。你氣得在我的屁股上給了幾巴掌，忿忿地指責(zé)到：“你真是一個敗家子！”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你，大氣都不敢出。那天，你在我的本子上教我寫下了一個“媽”字，你寫的字工工整整，筆畫勻稱筆鋒到位，漂亮極了！我問你，“媽”字為什么是一個“女”字一個“馬”字呢？你回答說：“一輩子都在給兒女當(dāng)牛做馬的女人就是‘媽’！”
夜晚，你就在燈下教我做作業(yè)、背書，我寫出來的字總是不能讓你滿意，每次翻看我的作業(yè)本，你都會氣呼呼地說：“你的字歪歪扭扭的，一點(diǎn)都不像是我生的女兒，你全繼承了你爸爸的劣行！”我背書的時候，你就在燈下縫補(bǔ)衣服，縫制布鞋。你縫制的布鞋針腳均勻，精致漂亮，伙伴們都羨慕我有一個心靈手巧的媽媽。還記得有一次，老師要求背誦一篇課文：“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片片黃葉從樹上落下來。 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蔽易x了很多遍都背不得，而且一邊讀書一邊打瞌睡。你火了，一腳把我坐的凳子踢去老遠(yuǎn)，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你舉著手里的針線兇巴巴地對我說如果我再背不得這篇課文，再打瞌睡，你就要手里的針線把我的眼皮縫起來，說完還在我的眼皮上揪了一下，做了一個要用針線縫我眼皮的動作，我混沌的大腦一下子就嚇清醒了，那篇課文一下子就背了出來；你的眼角眉間都笑成了花，摟著我說這才是你的好女兒。
你告訴我，爸爸上學(xué)時盡會欺負(fù)同學(xué)、只會惡作劇，什么知識都沒學(xué)到，浪費(fèi)了爺爺奶奶交出去的學(xué)費(fèi)，更浪費(fèi)了自己少年的好時光 。爸爸則告訴我，你上學(xué)時品學(xué)兼優(yōu)，歌聲好比百靈鳥，就算是田邊地里的勞動，你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你真的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爸爸說起你時，一臉的驕傲。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不明白，你們這對冤家怎么會走在一起呢？
三
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爸爸不聽你的勸告，偏要去做那項危險的工作，結(jié)果因?yàn)榛鹚幈ㄊ芰酥貍；看著血肉模糊、眼珠子都掛在眼眶外的爸爸；叔叔伯伯都說不用送醫(yī)院了，免得人財兩丟，直接準(zhǔn)備后事算了？赡闳套〈蜣D(zhuǎn)的淚水，倔強(qiáng)地說：“只要有半點(diǎn)希望，我都不會放棄，就算我將來可能會欠一輩子的債也不會后悔！”在鄰居和親人的幫助下，你身懷弟弟，背著妹妹，把爸爸送進(jìn)了縣醫(yī)院。而我，在親戚和鄰居的照看下，獨(dú)自呆在家里守家。爸爸住院三個月，這中途你回來過一次。我拉著你瘦得出奇的手，流著淚告訴你不在家的時候，鄰居劉爺爺把火盆搬到自己的床底下，結(jié)果引發(fā)大火把自己燒死了，當(dāng)看著被燒成一團(tuán)黑炭的劉爺爺時我是多么的害怕，我是多么害怕你和爸爸都離開我……我多么希望和你們在一起……
你把我擁入懷里，輕輕地告訴我，要努力學(xué)習(xí)，更要學(xué)會堅強(qiáng)！因?yàn)橐磺卸紩闷饋淼模阌肋h(yuǎn)都會和我們在一起的。
我沒看見你在醫(yī)院照料爸爸時候的樣子，但是我聽姑媽們說，爸爸的嘴唇腫得老高，整張臉孔都變形了，只能吃粥，但是用調(diào)羹都喂不進(jìn)去，是你把食物含在嘴里，再一口一口嘴對嘴地喂進(jìn)爸爸的口中。也許是你的執(zhí)著感動了上天，在你的精心照料下，爸爸在三個月后出院了，雖然一只眼睛徹底失明，一只眼睛看東西只剩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是我們一家總算一個不少地在一起了。大家都說爸爸的命是你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的。
四
爸爸出院那天，我躲在我們家的門背后看著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爸爸，始終不敢走出來叫一聲。你一手把我從門背后拉出來，說：“就算他再丑，也是你爸爸！他從鬼門關(guān)里走了一圈出來，你就不認(rèn)他了么？”也許是你捏疼了我，也許是這兩三個月來我受了太多的委屈，我叫了一聲爸爸后就非常傷心地哭了起來。爸爸淚流滿面擁我入懷，而你則轉(zhuǎn)過身去，偷偷地摸眼淚。
爸爸受傷剛出院后的那幾年，眼前一片朦朧失去了勞動能力，你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也是在那幾年，時光把你打磨成了一個世俗的女子，你的才氣也隨之消失，你仍然會在燈下陪我做作業(yè)，守我背書，但是你的話語卻少了很多，我們也很少聽到你唱那些鼓舞人心的革命歌曲了，很多時候都會聽到你深深的嘆息，好幾次我發(fā)現(xiàn)你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偷偷地哭泣，但是只要發(fā)現(xiàn)我在門外，你就會馬上止住哭泣。那幾年，是我們家最難熬的日子。
醫(yī)治爸爸欠下了高高的債務(wù)。你努力地耕種田地，努力地養(yǎng)豬種菜；你努力地打理好一個家。爸爸受傷出院后雖然保住了命，但脾氣也變得更怪了，看不見你時他又要摸索著到處找你。你在他身邊他又常常莫名其妙地沖著疲憊不堪的你發(fā)脾氣。有時候手邊有什么都會把它朝你在的方向扔去，你只是默默地走開，躲在那些角落里抹眼淚；不再像以前那樣釘子板子的互不相讓了。
爸爸的傷留下了很大的后遺癥，遵義、貴陽、昆明大小醫(yī)院爸爸都去看過了，但是不見好轉(zhuǎn)。你就自己搬著爸爸的眼皮，用芨芨草幫爸爸把殘余在眼球上、角膜上的灰塵以及其他的雜物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蘸出來，然后滴入一兩滴蜂蜜給爸爸消炎，而你，常常一站就是幾個小時，腰酸背痛。在你的努力下，幾年后爸爸居然奇跡般地可以看清眼前的事物了。因?yàn)榘职值目祻?fù)，鄰居們的眼睛有了什么毛病，都回來找你。而你也樂意幫助大家。你說，沒有大家的幫助，我們這個家不會走到今天。
我常？吹剑愕难凵窭锿嘎冻瞿ú蝗サ钠v。但我們一個因?yàn)橛辛四愕牟俪，漸漸地還清了那些壓得你喘不過起來的債務(wù)，在你精心的照料下，爸爸也漸漸恢復(fù)了勞動力，我們家的日子也開始過得小康起來。但是最讓我頭疼的是，你和爸爸的爭吵又開始互不相讓甚至大打出手了。
我真的搞不懂，你和爸爸為什么會為了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其實(shí)你們之間只要有一個肯讓一小步，就是皆大歡喜了！我每次對你這樣說，你的回答和爸爸居然和爸爸的回答一模一樣：“憑什么要是我讓他（她）呢？為什么不是他（她）讓著我呢？”
你們開心的時候總是相互開玩笑說，你們是兩匹烈馬，被關(guān)在同一間圈里，有事的時候各忙各的，沒事的時候喜歡找彼此的麻煩，然后彼此要把對方弄得受了傷才算……
五
我們姊妹三人，在你的汗水和淚水中成長。
記得在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你教我用比喻的修辭手法寫作文，你對我說，比喻句是最優(yōu)美的句子，能夠最為恰當(dāng)?shù)乇磉_(dá)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我根本聽不懂。你就舉例子說，深夜里你在小河邊把河里的水引進(jìn)田里時，因?yàn)樘墼谔锕∩纤，這時候應(yīng)該用一個怎樣的比喻句來說明你的辛苦。我搖了搖頭，你在我臉上摸了一把說：“孩子，用一個比喻句來說媽媽是天作被蓋地當(dāng)床呀！”在那一瞬間，我被這個句子的大氣和妥貼所征服了。你常常給我零用錢，但是不允許我亂用，你叫我存起來，買自己喜歡的書。
我慢慢地長大，性格也越來越像你和爸爸。盡管你很兇很暴躁我很怕你，但是只要我有我的道理，無論你和爸爸怎么批評，甚至是棍棒交加，我都用沉默來對抗，用永不屈服的眼神看著你！
有一次你硬要給我剪頭發(fā)，我不同意，你就把我的頭按住，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剪去了我的長發(fā)，一時間涌上來的怨恨讓我失去了理智，我朝你大吼道：“你是世界上最惡毒的女人，就好比一個老妖婆，你簡直不是我的媽！”你很生氣，狠狠地甩了我一個耳光。我坐在地上大聲的哭著，對你的憤怒不理不睬。鄰居趙婆婆看不過去了，說：“這個姑娘怎么這么橫這么苗（不講道理）！”我覺得更委屈了，大聲地哭著，說你們合伙來欺負(fù)我。那次，我鬧得很兇，整整一個下午沒去上學(xué)。你用細(xì)細(xì)的棍子抽打著我，可我就是坐在地上大哭著不肯起來，我要你把我的頭發(fā)接回去，我要你賠我的頭發(fā)……你搖著頭，用可憐的眼神看著我，說：“你這德性，越來越像你老子了！”其實(shí)，你又何嘗不是犟得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呢？你不再理我，背著背簍上山放牛割草了。我哭夠了，鬧夠了，肚子也餓了。于是我回到家里，舀了一晚冷飯吃飽了跑到門口的稻草堆里躺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等我從你的呼喚中醒來，已經(jīng)滿天星光。而你們正在打翻天地到處找我。當(dāng)我睡眼朦朧地從稻草堆里站起來出現(xiàn)在你面前準(zhǔn)備再次挨你一頓揍時，你卻擁著我喜極而泣。
原來，你也是害怕失去我的。就像我害怕失去你一樣。你常常說，我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我終歸明白了我們是一體的。
六
越來越多的人說我的性格很像你，我覺得不可能，因?yàn)閺奈矣浭缕，我就非常討厭你和爸爸吵架，我自己也非常討厭吵架，我過夠了那種吵吵鬧鬧的日子。但我知道，這輩子你和爸爸，我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之后的日子，我倔強(qiáng)的性格越來越明顯，從考上師范學(xué)校之后，從戀愛到結(jié)婚，沒有一樣讓你省心的。但是一到最關(guān)鍵的時候，你都是站在我這邊的——改反對為給我鼓勵和安慰；蛟S你知道我也像你一樣難以改變主意吧。
一次我們姐弟三人偷偷地把爸爸的酒拿到臥室里玩，石頭剪子布，輸?shù)娜瞬粌H要喝酒，還要唱歌或者跳舞。我輸了正在唱歌的時候你剛好跨進(jìn)去，你沒有責(zé)怪我，反而說我唱歌的水平進(jìn)步了，都已經(jīng)超過你了。我自己知道五音不全的我想要超過你還早著呢？只是我知道，你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老去，每次回家，你都會找出那么幾個生僻的字來問我，這個字怎么讀，原來，無論生活多么艱辛，你對讀書寫字都情有獨(dú)鐘。
這幾年來你的變化真的很大，也許是因?yàn)闀r光打磨去了你所有的棱角，也許是你和爸爸的精神已經(jīng)真正地融為一體了，你不再和爸爸釘子板子地吵個不停。你帶孫子的時候，也會像當(dāng)初帶我一樣，教他們數(shù)數(shù)，寫字，唱那些很好聽的革命歌曲給他們聽……
前段時間回家，坐在院子里無事可做，妹妹就找出梳子給我梳頭、盤發(fā)。從旁邊經(jīng)過的你剛好看到了我的白發(fā)，那瞬間，你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我，說：“老娘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白發(fā)呢？你看你，怎么會有那么些白發(fā)呢？”頓了又頓，你又接著說：“無論工作還是生活，什么事情要看開點(diǎn)，別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那一刻，我的眼淚差點(diǎn)就掉了下來。忽然想起童年的時候，又瘦又小的我像一只瘦骨嶙峋的貓，蜷縮在你溫暖的懷里。你的懷抱一直是我最溫暖最安全的地方。其實(shí)你也許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歡聽你唱那些老掉了牙的革命歌曲；因?yàn)槟愕母杪暣啻嗟奶鹛鸬恼娴暮芎寐；盡管你很兇很暴躁，但我是多么喜歡你在旁邊守著我學(xué)習(xí)的那份溫馨，更喜歡和你一起躺在家里那張大木床上的舒適和愜意！
我抬頭，看見了你的臉孔上歲月流過的痕跡，你的眼睛不再閃著熠熠的神采；那曾紅艷艷的嘴唇也失去了光澤，開始變得干癟……
原來，我最愛的你已經(jīng)在自己的倔強(qiáng)和我的固執(zhí)中漸漸老去……
在這靜靜的夜里，寫下這些文字時，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禱：“親愛的你是美人，歲月啊！請別傷害我親愛的你！”
【編輯：黃先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