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時,陽光早就鋪展在村莊、田野、山川、房屋上了。一閃一閃的,好似天空的一只眼睛,溫暖的,明亮的,注視著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包括早早出山勞著的人們。
父親還沒有真正出山,割完草回來后,便蹲在燕窩下吃母親給他煮的面條。父親吃面條的方式很特別,一只手端著大碗,另一只手捏著筷子在碗里胡亂攪動后,便把嘴伸到碗口,“呼哧呼哧”幾下,面條便蛇一樣,迅速蜿蜒近他近乎容納一切的口中了。父親吃面條的時候,眼不看碗,而是抬著頭看掛在燕窩頭上的農(nóng)具。那些七歪八扭的農(nóng)具,仿佛也在用眼睛看著他。似乎,父親、農(nóng)具在默默交流。
父親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說他地道,因為他幾乎不識字——即便識了幾個字,也只是他的名字,因為看得多了,他就認得了他的名字——就像山里的樹木一樣,只認識天空、大地、泥土以及風云雷電。地道的父親能做出地道的農(nóng)具,并非因為他是木匠,而是他有一顆喜歡農(nóng)具的心。比方說,從集市上買回鐮刀后,他就走進山里,為這把新買的鐮刀尋找一棵合適的鐮把,這種尋找,或一天,或半月,說不準,好比找對象一樣,直到找到合適的那棵,他才給鐮刀配上鐮把。當然,他不是胡亂的配,而是用刨子把木棍磨光亮了,再瞅著角度把光亮的木棍,旋著裝進鐮刀的圓筒。父親在尋找犁頭時更是細心,所找的犁枷不能刮破牛的肩膀,犁杖要生的四方四齊、中規(guī)中矩,彎度美感,做出來的犁頭,才能讓牛拉著省力,讓人扶著舒心。其它的農(nóng)具,比如耙子、鎬頭等,他都一律做的很仔細,一、二次不合心,就三、四次,直到他滿意為止,他才坐在農(nóng)具旁邊,一邊看著新農(nóng)具,一邊從兜里摸出皮煙,裹在煙斗里,汩汩地吸。
小時,我看過父親做農(nóng)具。他在燕窩里頭支起兩個木馬——我們方言中的木馬,就是人們常說的木架子,分別在兩棵木頭中間銼出兩槽,然后分別在槽中央洞穿兩孔,交叉疊合,在用一根木根穿進洞孔,打開成三角架,放在地上,就成叉口在上的木馬——在木馬上放上一塊木板,把所做的農(nóng)具固定在木板上,側身、彎腰忙活起來。倘若用線木馬的腳連接,就成了課本里的三角形。三角形具有穩(wěn)固性,父親不知道,我也是在課本里才知道的。但是潛移默化中,父親已經(jīng)像父親一樣的地道農(nóng)村人,已經(jīng)掌握了這種穩(wěn)固性。宛如他們的人生,穩(wěn)穩(wěn)地釘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周而復始,日出勞著,日落而歸。小時,只要父親準備做農(nóng)具,我和兄弟們就高興。那時,我們總愛蹲在離木馬不遠的可視范圍內(nèi),一字兒排開,雙手支著下巴,眼睛斜睨著刨子在木板上方來回搓動,那樣子,像極了二伯拉二胡的手法。
有時候,我們也央求父親為我們做農(nóng)具,不過他給我們做出來的農(nóng)具是玩具,樣子與真實的農(nóng)具一模一樣。有了玩具,我們學著父親們的樣子,在煤灰地“干活”,玩膩了,又偷偷拿出母親綰頭的膠圈系上,當彈弓打仗,直到那些農(nóng)具一樣的玩具香消玉損。
但是長大一些,我就恨那些農(nóng)具,它不光能把牛的肩膀磨破,還把我們一雙雙半大手弄出一串串血泡,撕開血泡,濃黑的淌下來,生痛。不過,磨著磨著我們就長大了。而那些被農(nóng)具磨掉年齡的牛們,就更可憐了,它們不能耕地,鄉(xiāng)親們就會把它們賣給牛販子,牛販子再把它們送進屠宰場,然后它們就過早地結束了生命。
在老家,父親,包括鄉(xiāng)親們,愛惜農(nóng)具就像愛惜他們自己,總是在干完活的時候,剔除依附在農(nóng)具上的泥巴、碎草等,或者用紗布擦掉農(nóng)具上的銹跡,最后在農(nóng)具身上涂上一層防銹的油,再把農(nóng)具掛在燕窩的上頭。就這樣,即便在沒使用農(nóng)具的日子里,每次出門或歸家,總要抬頭看看燕窩上的農(nóng)具,心里就踏實了很多暖和了很多,也就容易進入夢鄉(xiāng)。
最近讀到作家遲子建寫的《農(nóng)具的眼睛》,里面的一個句子很感動人:看一個農(nóng)人的活計做得是否地道,打量他家的家具就知曉了。這是一句實在話,也是一句很貼近農(nóng)村的話。正如遲子建所說,那些大大小小的木節(jié)一個個圓圓的,有黑色的,也有褐色的,好像農(nóng)具長了眼睛似的。我想,農(nóng)具的確是有眼睛的,它能看著季節(jié)的變化而靈動,在農(nóng)人的手中耕種出養(yǎng)活他們的口糧。因為有農(nóng)具——盡管今天有些地方的農(nóng)具被機械所替代——人類才能一代一代延續(xù)下來。
今天,父親以及和父親一樣鄉(xiāng)親,有的已經(jīng)老了,有的已經(jīng)入土了。曾經(jīng)在他們握著農(nóng)具,也像他們一樣在歲月的打磨中腐爛了,化為塵埃。我們,也因為走出農(nóng)村,再也沒有握過農(nóng)具了。但記憶中那些關于農(nóng)具的往事,時不時還浮現(xiàn)在我們的腦際,像一縷縷溫暖的青煙,忽遠忽近地,纏繞著我們夢中的點點滴滴的幸福。
鄉(xiāng)村記憶之菜園
前不久帶著孩子去了一趟老家。翌日的一大清早,孩子剛從被窩里爬出來,就大聲嚷嚷要吃奶奶種的白菜。母親已早起,聽到孩子的話,便拿著鐮刀背著竹簍到菜地掏菜去了。我閑著沒事,帶著孩子跟著母親走進了她的菜園。
菜園在屋背后的小山腳下,幾分鐘就到。這里沒有城里的喧鬧。風自山而下吹拂,涼涼的,夾雜著些許鳥鳴。小山披滿的綠是碧綠,菜園里的綠是淺綠,朝暉鋪展其間,粉紅的,像苗家人織布機上的蠟染線條,照射在兩種綠意之間。
母親輕輕拉開菜園的柵欄門。站在一旁等我和孩子走進菜地后,然后又輕輕地關上柵欄門。細看,菜園的柵欄,包括柵欄門,都是山里的牛筋木、榛子樹等木條編制而成,密密匝匝的,圍著菜園,仿佛冬天人們系在頸子上的圍巾。
母親說,給園子編制園。艡冢,就是為了防止自己和人家喂養(yǎng)的游散的雞狗,雞狗的破壞力還不強呢,要是牛馬豬羊這些牲口進入菜園,這塊菜地就算完了,填飽了牛馬豬羊的肚子,人就沒才吃了,所以編制了園埂,雖然手起了很多泡泡,也值得。我曉得,母親說的是真話。
曾記得八年前,隔壁三叔家的牛羊涌進了這塊菜園,風卷殘云般,不消一會,整塊菜就沒了,留下一些菜樁,長不起來。母親很氣,三叔家來賠禮,母親不怪人家,反而怪自己沒有打理好菜園。那一年,我們家就遍寨子要菜吃了。后來母親為菜園做了柵欄,每年修補,這塊菜園終年綠意盎然。
在我們鄉(xiāng)下,菜園的選地很講究,一般都要選擇肥沃地塊,更多的是選擇自留地。所謂自留地,就是分土地時在各家各戶的房前房后留下的菜園子,按人頭分配,估計一年到頭種菜夠吃。而我家的菜園子就在屋后的小山腳下,四人的份額大約八分地。自從分了自留地,母親每年把這塊地視為寶貝,年年種上菜,一直從未間斷。
今年的菜長得很好,綠油油的,青麻葉、山東大白菜等頭挨著頭,沐浴著山里的晨露朝陽、清風晚霞,聆聽著天空的鳥鳴,仰視著低飛的蜂蝶……
母親弓著腰,在菜地里掏著菜。她一只手扶著菜身,一只手劈著菜葉,菜葉斷裂的咔嚓聲,一波波傳來,宛如一曲輕音樂的前奏。孩子看著母親掏菜,也跟著掏菜。他拱著小屁股,凹著小腰桿,整個人就像一把鐮刀,眼睛斜睨著母親,雙手攏著菜,左右搖擺。我看著這棵菜要遭殃,便走過去拿開他的手,他居然發(fā)怒了,狠勁地撕扯著菜,扯不起來,就用腳跺,一棵菜瞬間就癱在地里了,沒了往日的風采。母親拿鐮刀把這顆菜齊根割斷,放進了竹簍。孩子更生氣了,嚷著又要去撕扯另一棵菜。我趕緊抱起孩子,走出柵欄,逃離了母親的菜園……
回到城里,孩子還戀戀不忘要掏菜。我對孩子說,我們沒有菜園呀。孩子說,找一塊不就得了。我無言以對,在這些鋼筋水泥構筑起來的城市叢林里,哪有我們的菜園呢。莫說真實的菜園少之又少,就算虛擬一塊心靈中的菜園,也被世俗的塵埃污穢殆盡,很難找到了。
【編輯:黃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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