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玉米……”

“誰要熱玉米……”

入夏，不論在家，還是在辦公室，抑或走在路上，總能聽到叫賣熱玉米的聲音。這一聲聲吆喝，常使我憶起從前和母親在小鎮(zhèn)街道賣玉米的往事。

一年夏天，地里玉米長得極好，母親遂決定去鎮(zhèn)街賣熱玉米貼補家用。去鎮(zhèn)街的前一天下午，母親在玉米地精心挑選，掰回兩籠嫩玉米棒。第二天天未亮，母親就起床燒水煮玉米了。待我起床，她已將一大鍋玉米棒煮熟。并迅速裝入事先備好的兩個鐵桶中，再用毛巾分別捂嚴(yán)兩個桶口。做完這些，我們就從家里出發(fā)前往鎮(zhèn)街了。

父親將兩桶熱玉米挑到離村五里遠(yuǎn)的鎮(zhèn)街上，在街道入口橋頭處尋到放桶的位置后，走了。他走后，母親和我站在熱玉米桶后面，左右張望，期待買主上門。我家玉米桶，挨著一家涼皮攤擺著。過一會，賣涼皮的女?dāng)傊鳠崆榈嘏c母親攀談起來。這位女?dāng)傊髦更c母親，在街道賣東西，傻站著可不行，得吆喝。一吆喝，過來過去的人才知道你賣啥哩。母親面薄，得了人家指點，卻不好意思出聲叫賣。我也害羞，大庭廣眾面前，不愿意，也沒膽吆喝。女?dāng)傊饕娔赣H和我都不張口，又指點道，把桶里毛巾蓋著的熱玉米取出兩個，擺在外面。母親依言而做，果然引起一些人的注意，過來問價。實心買玉米的人，覺得價錢合適，即刻蹲在玉米桶前，掀開捂著的毛巾，挑揀起來。大多數(shù)人，都會和母親搞價，說一個玉米棒賣八毛錢，太貴了！便宜點賣不賣？母親告訴人家，我們賣的玉米棒是自家地里出的，八毛已經(jīng)很便宜了。別人都賣一塊（錢）一個呢。再說了，挑兩桶熱玉米走五里路到鎮(zhèn)上，可不容易呢！母親感嘆的時候，跟她搞價的人，似乎被母親的話打動了，不再繼續(xù)討價還價，挑好玉米，付過錢就走；也有人，聽了只當(dāng)沒聽見，非要母親便宜一兩毛賣給他。也有一些人，圍攏在桶邊，伸頭看看，旋即又走開了。

這天，母親與我早早賣完兩桶熱玉米，到家一算帳，賺了三十多塊錢。母親受到鼓舞，決定再去一趟。兩天后，母親挑著兩桶沉甸甸的熱玉米走向鎮(zhèn)街。我勸她路上多歇幾次，母親總是不肯，怕去遲了，在街上找不到放桶的位置。另外還想趕在工人八點上班前多賣幾個熱玉米。

盡管母親挑著兩桶熱玉米緊趕慢趕，我們還是去遲了。到達鎮(zhèn)街時，橋頭已然找不到放桶的地方。母親只得挑著兩桶熱玉米，在街上邊走邊賣。幸運的是，后來我們總算在街道中間的陶瓷廠門口，找到一個放桶的位置。這一次，母親有了上回賣玉米的經(jīng)驗，看到路人遠(yuǎn)遠(yuǎn)瞟來的目光，她便張口叫賣起來：“熱玉米，熱玉米，賣熱玉米嘍！”還試探著跟人家打招呼：“熱玉米，嫩得很，捎一個吧？”那人向我們的玉米桶走來，母親殷勤地幫他挑玉米，裝玉米。我站在桶邊，負(fù)責(zé)收錢，找錢。

或許因為天實在太熱，這天街上人很少。從清早一直到下午三點多，我們桶里的玉米還沒賣完。盡管頭上有草帽遮擋陽光，我的臉還是被太陽烤得發(fā)燙。母親怕在太陽底下曬出病來，拉我躲在陶瓷廠門口的陰涼處歇著。大半天過去了，雖然只吃了兩口自帶的饅頭，我仍不覺得餓，只感到口渴。一渴，心里就煩躁，一遍一遍催問母親何時能回家。母親估摸我是餓了，讓我先吃點饅頭墊墊肚子。我不吃。母親又揣測我是渴了，讓我拿賣玉米的錢買冰棍吃。我們賣到的錢并不多，回家時還要用這些錢采買日常用品，并沒有多余的錢供我花費！我對母親說我不渴。母女兩人一時無話。呆坐半晌，母親突然向我們身邊賣面的女人請求道：“賣面的，把你的面湯讓娃喝上一碗吧？！咱倆用玉米棒換一下，咋樣？”  

母親的話使我很難為情，再三向她申明我不渴。母親問我，“不渴咋老是舔嘴唇呢？！”我不吭聲。

賣面女人爽快地答應(yīng)了母親用玉米和她交換面湯的請求，拿起面攤上的長柄勺，從面鍋里舀出一勺面湯，倒進矮桌上的一個小小的淺口碗里。并且感慨道：“農(nóng)村人掙倆錢真不容易，這大熱天的，娃也跟著曬�！闭f得我越發(fā)地感到難為情。

這一小碗面湯在矮桌上晾了許久。母親讓我先喝。我讓母親先喝。兩個人讓來讓去，終是我拗不過母親，先坐到桌邊，俯下身，嘴湊到碗沿喝起來。碗里的面湯清極了，黃得發(fā)亮，里面放了鹽，味道特別鮮。若是在家，我肯定端起碗將它一飲而盡了�？蛇@是在街道，面湯是母親給別人要來的，我不能光顧著自己喝呀。喝了兩三口，我將面湯碗端給坐在一邊的母親。她喝了幾口后，面湯碗就見底了。賣面女人當(dāng)即又給我們再舀了一碗。面湯在桌上晾著時，母親邀和我們挨著賣豆子的一位熟人也過來喝點。熟人不肯喝母親要來的面湯。母親勸她：“在大太陽底下曬了一天，好人（正常人）都能給曬暈嘍，都渴，少喝點吧！等咱賣完了，就能回家吃喝了�！焙髞�，我，母親，熟人，每人幾小口，分喝了第二碗面湯。賣面女人見我們喝光了第二碗面湯，趕緊說：“我這水也是用桶子從家拉來的，不容易呢�！蹦赣H趕忙跟她說再不要了，兩碗面湯都喝飽了。還拿出我們的玉米棒送給她，算作交換。

母親和我挨到下午五點多，桶里的玉米還剩下一些。母親急著回家，挨個問我們旁邊賣菜的婦女，是否愿意拿我家的玉米棒換她們的蔬菜。有人同意了。母親從她那換回一點西紅柿和茄子。就在母親和我打算回家時，一個年輕女人來到我們桶前，想要買幾個玉米。母親急著賣完剩下的玉米回家做飯，將每個玉米的價錢降到五毛，年輕女人仍然覺得貴。一會嫌玉米涼了，一會又嫌玉米老，在桶里挑來揀去就是不買。母親見她不買又不走，生氣地叫她不買別在桶里亂翻。年輕女人悻悻地站起身，離開了。我們賣掉最后幾個玉米棒的希望又落空了！

那天，母親和我從鎮(zhèn)街回到塬上的家，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們是否賣掉了桶里剩下的玉米棒，時隔多年，我已不記得了。如今，每年夏天，小城周邊的許多農(nóng)民，都會騎著載有熱玉米的電動車，穿街走巷地沿路叫賣。那一聲聲叫賣熱玉米的吆喝，常使我恍然走入多年前那個和母親在鎮(zhèn)街賣熱玉米的夏天，那街，那人，那情，那段歲月深處的艱難時光，宛然如在目前。

【編輯：黃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