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村的路,是面土坡。人走過,踩出一串深深淺淺的腳窩。土坡是推土機新推出的下村之路。原來的老路,埋在它下面。土坡南面,是黃土崖。幾株野酸棗長在崖邊,扎進土里的根須死命向土層深處挺進,結(jié)果卻穿透身下堅硬的黃土,裸露在外。酸棗枝上黃綠的葉片,在晨光照耀下,竟似透亮一般。
我從這面土坡走下去。
我看到,我那熟悉的村莊不見了。取代它的,是一大片裸呈著青石、磚瓦、樹枝殘骸的土地。推土機行走留下的輪胎花紋印痕,堅實,清晰,強硬,霸道,以它的雜亂無章向人們昭示:一座村莊,在現(xiàn)代機械的強力破壞下,蕩然無存。院落消失了。房屋消失了。道路消失了。樹木消失了。水井消失了。推土機以最快的速度,將一座村莊夷為平地。磚瓦泥土構(gòu)建起來的立體的現(xiàn)實的村莊坍塌了,承載村莊歷史的具體物象幾乎湮滅殆盡。太陽一點一點在升高。我在泥土的廢墟上緩緩走著,經(jīng)過散落著的磚塊、樹枝和破瓦,經(jīng)過土崖上尚未被推倒的兩孔窯洞,回望來路,試圖通過回憶探尋一座村莊的過往。
村莊地勢低凹。我曾請教一位長輩,為何村人選擇把村子建在低處?長輩解釋說,第一,這里有適合打窯(洞)居住的高峻土崖;第二,人們躲在凹地,受寒風(fēng)的侵襲。坏谌,舊社會世道亂,村子建在低處,隱蔽性強,防土匪侵襲。這三個原因,分別從地勢、天氣、安全方面考慮,都有道理。它們或許是村人選擇在低處建村的主要原因,也或許不是,F(xiàn)在,一切都無從追尋。我們無從得知,究竟是誰,在這里的黃土崖上打出第一孔窯洞;也無從得知,這個村莊,自它誕生有人居住始,到它今天在這塊土地上消失(就像從未存在過似的。降捉(jīng)過了多少年?這個清晨,我站在村莊的廢墟上,發(fā)現(xiàn)這是一塊最早迎接太陽的土地。懂得逐陽光而居的人,都有一顆溫暖的不懼生活的心。
記憶中,村里住滿了人。高崖底下,聚居著人家。家家土窯,土院,土圍墻。隨便走進一家院子,迎面兩到三孔土窯洞,并列嵌在土崖底部。窯面多用黃土或白石灰水粉刷過。院子一側(cè),建有廈屋,或作住房,或作灶房?繅Φ慕锹,蓋著柴棚,雞窩和豬圈。勤快的主婦,每天清早起床先掃院,掄把自縛的掃帚,把片土院掃得白白凈凈。有門樓的人家,黑色的木門厚重結(jié)實,鐵質(zhì)的門環(huán)上刻著好看的細(xì)花紋。門下攔著高門檻,人進來出去,必得抬腿跨過。這樣的門前,往往蹲踞著兩只齜牙咧嘴面目猙獰的石獅子,守門辟邪。沒有門樓的人家,院門做工簡單,或單扇,或雙扇,嵌在土院墻上。也有不壘院墻,不安木門的人家,一年四季敞著院子。
村里大多數(shù)院子,我都進去過。有時跟著大人去串門,有時跟著小伙伴們進去玩。村里有啥紅白喜事,家人也樂意帶著我們孩子去湊熱鬧。平常過日子,也少不了要跟村人打交道,借個犁耬耙耱,針線布頭,捎話捎物,求醫(yī)看病,都需走進不同的院子。
村莊多樹。楊樹,桑樹,棗樹,槐樹,柿子樹,石榴樹,梧桐樹,花椒樹,桃樹,梨樹,榆樹,長在村莊的角角落落。人在村里走,隨處能見到樹。楊樹和梧桐,多種在門前。園邊和墻畔,常見椒樹。而槐樹,以溝畔居多。每年,楊樹枝先泛青,以枝條的顏色變化向人們預(yù)告春天的到來。接著是槐樹,四月里,早早地開出一樹耀眼的白花。五六月,梧桐開花了。桐花掉落樹下,孩子們撿起一朵,捏緊像喇叭口的那端,鼓起腮幫子將它吹破,發(fā)出噗的響聲。按照時令,各種果子先后成熟,人們能吃到桃,杏,桑葚。秋天,石榴、花果和柿子成熟,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不同的樹,用途不同。楊樹和桐樹,是長材樹,長到足夠粗壯,就會被主人伐倒。村人把伐樹呼為“打樹”!按驑洹钡娜兆庸潭ㄔ诿磕昵迕髑昂蟆4蛳碌臉,剝皮曬干后拉到木匠家,解成一頁頁木板。這些木板,木匠會根據(jù)主人的需要,把它們打制成年輕人結(jié)婚的家具,廚房的一張面案,或者窯里的木桌,木柜,門窗和架子車。邊角余料,木匠把它做成小板凳、鋤把、撅把等實用物件。更多的樹,在村莊自由生長,春來葉綠,秋深葉落,像一個個忠實的朋友,默默地伴著村里的人們。
村莊的日子,緩慢規(guī)律。春種秋收,是村里最大的事情。人們從春天開始為夏收做準(zhǔn)備。一場春雨過后,家家戶戶都“割場”,除去麥場里的雜草,用石碾把地皮碾壓瓷實,為將來堆放麥子做準(zhǔn)備。麥子搭鐮收割前,男人們忙活著準(zhǔn)備收麥的農(nóng)具。修理架子車,準(zhǔn)備捆麥繩,購置新鐮刀,找鐵匠打制鐵叉,等等。收麥的半個月,是村人最忙碌辛苦的日子。家家起早貪黑,趕著把麥子從地里割倒運回,攤曬在打麥場,請拖拉機滾碾,揚出麥粒,晾曬入圈。大忙時節(jié),村里沒有閑人。上至老人,下至幼兒,都忙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夏收才結(jié)束,人們又忙著在麥茬地里點種玉米和豆子。把積攢的土肥運去地頭。把空著的麥地深翻一遍。如此,一直到秋季種麥,人們都沒有閑下的時候。犁地,打胡基(大的土塊),耙耱,除草,篩選麥種,買化肥,拉耬播種。麥苗破土而出,慢慢生長,人們忙了一年的心才算歇下來。村人歷來靠天吃飯。冬天雪多,春天雨多,麥子就長得好;反之,就會欠收,有人吃不飽飯。許多年來,不論收成是好是壞,執(zhí)拗的農(nóng)人,都會按時按節(jié)地播種收割,從不懈怠。而日子,就在他們?nèi)諒?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農(nóng)忙中悄然逝去。
日子庸常。農(nóng)忙過后,男人們照舊每日出去打零工貼補家用,女人們照舊在家里忙活,照管孩子,洗洗涮涮,縫衣納鞋。閑下來,也串門聊天。夏日傍晚,常三五一堆,坐在門前溝畔、麥場邊嘻嘻哈哈說笑。男人女人都勤快的家庭,日子就過得比人強;反之,男人懶惰,或女人不太會持家,這家的日子就差些。人窮,生活常不順,碰上逢年過節(jié),孩子上學(xué),人情門戶這些用錢的重要時候,常捉襟見肘。夫妻之間,不可避免要發(fā)生口頭戰(zhàn)爭,相互埋怨,甚至打起架來。村民之間,左鄰右舍,大都能和睦相處。偶爾,也鬧矛盾起糾紛。女人們會為一句閑話相互慪氣;為家里的雞、狗、孩子跑進人家院里爭吵;兩個家庭,因為地界、墻界,甚至一棵樹,罵仗打架,跑到鎮(zhèn)上打官司。官司打完,兩家也成了仇人,大人見著不說話,也告誡兩家孩子不準(zhǔn)來往。村中常有喜事,在一個個特意挑選的好日子里,外村的媳婦娶回來,本村的姑娘嫁出去。粉嫩的嬰孩,一個接一個出生。也常有喪事,老人們一個個先后離世。結(jié)婚要辦酒席,滿月要辦酒席,死了人,也辦酒席。于是,日子就在喜慶的鞭炮聲與悲切的嗩吶聲的輪轉(zhuǎn)中,悄然如水地逝去。
我出生時,大隊在村莊上面的麥田里劃出新莊基地,申請到新莊子的年輕人,請來能在平地上起窯的匠人,開始建造嶄新的紅磚窯,并在磚窯蓋好后,攜家?guī)Э,搬離村莊。這里開始被人稱為“老村”。留在“老村”里的,多為老人。原先熱鬧的村莊一天天沉寂下來。前些年的某一天,留在村莊的最后一位老人搬走了,這里成了名符其實的空村。一些搬走的村人,重新回到這里,在自家空院,栽種莊稼。離開“老村”的老人們,隔三差五,總會提個柴籠下去轉(zhuǎn)轉(zhuǎn)。她們那一代人,幾乎在“老村”度過了一生時光,雖然離開了,內(nèi)心仍在深深地牽掛。
太陽越升越高。我沿著推土機的輪印向前走,驚喜地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家中的兩孔土窯還幸存著,孤零零地藏在一段斷崖下面。它的左鄰右舍,四媽與三婆家,已經(jīng)失卻了蹤跡。村人說,在原先推倒的基礎(chǔ)上,“老村”還要進行大規(guī)模的平整。這意味著,不久的將來,這座舊村莊,將徹底從村人的生活中消失。實用主義的想法(把這里重新開墾成耕地),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輕易毀掉一座舊村,總是令人惋惜。我們的先輩,曾在這塊土地上出生、成長、婚育、勞作,喜樂歌哭,走完一生。我這一代人,都是在“老村”出生的。這里,也是我們生命的源頭。物質(zhì)的立體的老村消失了,歷史的記憶中的老村,將永遠(yuǎn)鮮活在不曾忘記它的人心里。
【編輯:黃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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