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那一刻,我看見母親滑開二樓的窗口,夕陽如細沙般灑在她的滿頭銀絲上,為那蒼蒼白發(fā)鍍上了一層柔和而淡淡的金黃光輝。母親的眼簾外,中間是廣袤無垠的金黃稻田,右側(cè)高樓林立,左側(cè)則是人工開鑿、晝夜不息歡歌的溝渠。這些景致,在母親慈藹眼神的映襯下,如同一幅動靜相宜、溫馨美好的秋日畫卷。
我抬頭仰望著那寬敞的窗口,望著窗口后蒼老卻堅毅的母親,心中頓時涌起一種深刻的感悟:母親那深邃的眼眸,猶如兩扇飽經(jīng)風霜、目睹世間萬千變化的窗口。
母親出生于戊寅年,即1938年,已有87虛歲。她除了兩耳失聰,身體仍很硬朗,眼睛還能看得見針孔去穿針引線,所以可以做一些已然習慣了的縫縫補補的輕活,她這硬朗的身體,或許正是如今幸福生活的最好見證。
記得年前的冬夜,我與母親圍坐在電暖爐旁話家常。我問母親外公是什么模樣,母親顫抖著聲音說:“你外公好賭。”僅這一句話,竟牽扯出母親凄楚的童年過往。
原來,也就是解放前,外公的家道雖然不是很殷實,但也勉強能夠糊口。一次,外公經(jīng)不起當?shù)馗粦舻男M惑,就參與了聚賭,結(jié)果連與堂兄弟共養(yǎng)的耕牛,甚至于半邊鐵鍋也被搶走。外公因此跳洞輕生,外婆悲天搶地整日慟哭,沒幾日,外婆哭瞎了雙眼,獨留年長的母親撐起了這個破敗的家。
母親談及此事,雙眼一下子泛起厚重的水霧,那眼神,如同寒風中飄搖的燭火,穿過窄小的窗欞,灑下幾道幽微暗淡的光影。
幸運的是,不久之后,九州大地便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那些曾飽受屈辱與苦痛的勞苦大眾,在東方初露的晨曦中,勇敢地站立起來了!但那時母親還不是我母親,只是一名剛曉世事的青澀少女,僅有11歲。我猜想,在那一年,當母親聽到那震驚中外的喜訊時,她的眼眸定如玻璃窗上映照的湖泊,波光粼粼,偶爾有幾只歡快的蜻蜓掠過,留下輕盈的舞步。
母親待字閨中的時候,她的家與我后來的家僅一山之隔,那時的房是爺爺建的木柱草棚,房屋狹小,宛如蝸牛背負的殼,溫馨而局促。后來,母親就從山那邊,嫁到了山這邊。從我記事起,父親指著草棚的中柱讓我專心地看,我不明所以,父親說中柱上的拉槽是子彈開鑿的一道彈痕。接著還向我講述了當時剿匪的鄉(xiāng)村簡史,我將信將疑。后來母親在某一年閑暇的時光,向我補敘了這段往事,她指著房后那座壁立千仞高聳入云的山峰,說:“山頂有一塊平地,叫營上,解放軍就是在營上剿匪。”接著便講述當時剿匪的故事。
待我稍有了腳力,我與二姐攀爬著兒臂粗的藤葛去找果上葉。果上葉是一種藥材,果子形如子彈,在漫長的藥材探尋之旅中,我們心中充滿了驚恐與不安,卻也在不經(jīng)意間抵達了營上。
初到營上,那里竟堆壘了數(shù)百塊條形石頭,其間相隔一米就有一個方孔。風擠進孔中,仿佛戰(zhàn)馬的嘶鳴聲與子彈的長嘯聲一齊透入耳鼓。
原來,母親心中的那些故事竟是如此真實。她講述時,表情莊重而虔誠,瞬間,兩眼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猶如兩扇久閉的窗扉,在陽光的神力下猛然被推開,照亮了我的心房。
母親講述這些故事之際,我還年少無知。
記得在我的少年時代里,農(nóng)村每家每戶的木柱上都懸掛著一個廣播。某個黃昏,我們一家人正在吃飯,廣播里突然傳出一段悲傷的音樂,接著有一個女聲在廣播里泣不成聲地播報:那位拯救東方人民于水火的老人家辭世了。
聞聽這一噩耗,爺爺和奶奶,母親與父親抱頭痛哭,接著是鄰居的哭聲,再接著是寨子里的哭聲,這些哭聲充斥于我幼稚的耳鼓,直至子夜才弱了下去。
后來的兩個月里,家里的長者沒有一個人開過笑臉,而母親的臉上所掛的悲戚更深,她的眼睛,仿佛是兩扇泛起霉霜的窗口,每一天都會被如雨的眼淚所洗刷。直至我讀初中學習了中國革命史,才深刻理解了那位偉人的卓越功績,也明白了母親和其他長輩為何會如此悲痛欲絕。因為大眾的幸福,是靠這位偉人與其他革命者用鮮血和生命所換取,他的離世,在百姓心中,如同永恒的國殤,深深地印刻在了心里。
時光匆匆,鄉(xiāng)村生活卻如同蒲公英般,不斷地在熟悉的土地上探尋與丈量。我讀師范之際,改革開放的春風已吹拂小鎮(zhèn)五年,客車也悄然駛?cè)肓诉@個寧靜的鎮(zhèn)子。母親與父親忙完自家農(nóng)活,坐客車到安龍縣城看望讀書的我。
我和父母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母親拉著父親的袖口,我牽著母親的另一只手,和諧而又溫馨。
母親初次踏入縣城,眼眸中閃爍著好奇之光,街道的整潔仿佛被清水洗滌過一般,與她熟悉的鄉(xiāng)土氣息截然不同。街道兩旁,聳立著無數(shù)的高樓大廈;大廈的房間里,陳列著琳瑯滿目的商品。那一次,母親在安龍購買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件毛衣。
母親歸家,眼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仿佛帶著太陽的溫度。她向鄉(xiāng)鄰炫耀:“客車像扯河閃,一下子就到了娃兒的求學之地。安龍城太大,走得雙腳酸麻,卻也值得。”這讓鄉(xiāng)鄰們羨慕不已。那次是母親第一次出遠門,是在農(nóng)村土地承包后第一次見識外面的世界。當然,母親窮盡半生的力氣在鄉(xiāng)村的土地里勞作,只見著蒲公英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她的夢里沒有詩和遠方。只是對在縣城讀書的我那份深深的牽掛,成為她向鄰里炫耀的唯一資本。
但是,母親從縣城回來沒多久,內(nèi)心就開始浮躁。她要讓父親推倒木瓦結(jié)構(gòu)的房屋建平房,父親依從。母親不辭辛勞地前往山上背運石頭、打砂,為新屋選址之處更是鉆鑿了密密麻麻的炮眼。那一年,父親因傷離世,母親想住平房的夢想成為泡影。父親的離世,讓母親那雙像新房窗口般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陰霾。
日子在睡夢里悄然流逝,時光的飛鳥轉(zhuǎn)瞬便將我們帶入了新的世紀。我在鎮(zhèn)上買了三間舊的平房,母親與我終于得到了長久的團聚。那一年,母親已逾花甲。
母親到了鎮(zhèn)上,她看到家里的電器覺得新鮮,但都不會使用。我教她使用液化器熱水洗澡,教她使用電磁爐炒菜,教她使用電熱毯取暖。母親瞪大好奇的眼睛,全神貫注地聽著,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了家的溫暖與幸福。而這種平凡卻珍貴的幸福,在母親少年時代那個動蕩的舊社會,簡直是遙不可及的夢想。隨著時間的推移,母親漸漸適應了鄉(xiāng)鎮(zhèn)這種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生活。但后來母親向我透露了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她告訴我,自己不敢過多地食用肉類,一旦稍多,便會引發(fā)腹瀉。原來母親在獨居的日子里清淡慣了,這突然的富裕生活讓她無所適從。母親借助這個因由告訴我,她要找一塊地,自己種菜來吃。
為了滿足母親這個微小的愿望,我選擇另建新房。新房寬綽明亮。我在房后購買了三分地,用柵欄圍起來,作為母親的菜園和我的花園。我給花園取名“微韻園”,有幸福之韻久遠綿長之意。工作之余,母親在菜園里種她喜歡的菜,我就在她旁邊彈琴。盡管母親雙耳失聰,我的琴聲卻如同溫暖的陽光,穿透寂靜,照亮她內(nèi)心的角落,帶給她無盡的慰藉與安寧,也因此,母親的身體始終強健,少有疾病侵擾。
在我二樓的窗口或“微韻園”側(cè)對面,都可以看到人工開鑿、晝夜不息歡歌的溝渠。
一天,母親指著那條潺潺流動的溝渠,溫柔地詢問我:“你知道那條河里的水從哪里來嗎?”我搖了搖頭,一臉茫然。
“是淌淌河的水。”母親頓了一下,說,“那是我修的淌淌河。”我驚訝不已。母親伸出她的右手,并屈起食指,我看到了那破成兩半永遠無法痊愈的指甲。“修淌淌河時大錘打的。想不到這河水會流到我住的地方。”母親右手的指甲,我替她修剪了幾十年,想不到那破了的指甲里,竟然蘊藏著母親作為普通勞動者建設家鄉(xiāng)的故事。
我知道了母親修建淌淌河的壯舉,心中涌起無盡的敬意與感動。趁一個周末,我親臨龍廣的淌淌河水庫,順著溝渠而返,直到家門口,這溝渠再澆灌母親眼前的廣袤的稻田,又一路歡歌,流向我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的三河電站,再匯聚入南盤江,以更勇猛的姿態(tài)向東流去。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為何母親總是偏愛站在二樓窗口,向遠方深情凝望。因為窗口外,右側(cè),那些林立的高樓里,住著的都是從偏遠老家遷徙到鎮(zhèn)上的親人;左側(cè),是母親親歷的建設家鄉(xiāng)淌淌河的歷史印跡;高樓背后,那條母親經(jīng)常散步的東峰林大道和義龍大道,正向著安龍繁華而美麗的縣城延伸而去。道路兩旁的隔離帶繁花似錦,像一條鋪在盛世熱土上的逶迤彩綢。
而母親的雙眼,正是見證歷史長河中不斷秀美的景色和每一個細小變遷的時代窗口。
版權(quán)所有:西南作家網(wǎng)
國家工業(yè)信息化部備案/許可證:黔ICP備18010760號 貴公網(wǎng)安備52010202002708號
合作支持單位:貴州省青年文學研究會 四川省文學藝術發(fā)展促進會 云南省高原文學研究會 重慶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郵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滿)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