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深秋,年滿七十七歲的母親連續(xù)月余大便出血,懷疑內痔發(fā)作,對癥服藥久未見效,只好去遵義專區(qū)醫(yī)院治療。因為我二姐在專區(qū)醫(yī)院工作,倆個雙胞胎兄弟也在遵義。我當時受縣交通局委托,在元厚大橋作技術總負責,離不開身,只好叫愛人請假同行去遵看護。
幾天后,遵義傳來惡訊,母親腹部開刀后檢查為直腸癌,且晚期已經擴散。醫(yī)院只好將切口照樣縫合。據二姐講母親的生命最多只能維持二、三個月。
頓時猶如晴天霹靂,萬箭穿心,勉強打起精神,安排好兩天工作后急忙驅車趕往遵義。一路上水米未進,昏昏沉沉心如刀絞。想到母親將不久于人世,老人家一身含辛茹苦,獨自撫養(yǎng)我們六個子女,好不容易拉扯長大成人,希望晚年芝蘭繞膝,兒孫滿堂共享天倫。誰知天有不測,母親即將油盡燈滅,撒手人寰,從此與我陰陽永隔。正如戲文說:“要相見除非是夢里團圓。”
我肝腸寸斷,淚水像斷線的珠兒,從眼里一股勁地往外拋。迷迷糊糊之中駕駛員告訴我遵義到了,我說直到專區(qū)醫(yī)院。走到內科門口,連忙擦干淚水,調整好情緒,看到病房里而二姐,兩個兄弟和愛人圍在母親身邊,二姐連忙示意我別問母親的病情,我意識到此時母親尚不知道自己患癌癥。走到母親病床前,輕輕地呼喚一聲:“媽,我來看你了。”由于母親動手術后沒戴眼鏡,千多度的高度近視不能視物,但一聽到我的聲音后,立刻露出笑容,伸出顫抖的雙手摸著我的臉說:“老四來了!”看見母親面黃肌瘦加上沒戴眼鏡后陷凹的眼眶,哪里是往日慈祥豐潤的母親,那雙青筋滿布,皮包露骨的雙手不住在我臉上摸索著。
我管不住自己的淚水,也不敢聲帶嗚咽,說了幾句違心的安慰和詞不達意的問候,我完全變成了一個低智兒。倒是母親不停的關心安慰我。“不怕,就是腹部傷口未愈合不能下床走動,過幾天就會好的。”已經非常疼苦的母親強裝笑容,叫我愛人給她買碗抄手,她說已經好多天沒進食了。勉強吃了三個抄手后,母親累的大汗淋漓,將頭偏向一邊。我連忙擦去母親臉上的汗水,可總是擦不完,原來是我的淚水不斷地滴在她的臉上。
我心如刀絞,努力支撐著疲憊的身體,輕輕地扶住母親,我知道母親生命的時光不多,正在按分按秒渡過。恨自己沒有回天法術,不能拯救母親危命于倒懸!
此時病房里只有我們母子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並并從身上摸出個紅本交給我,她說只有我才有資格保管它。接過看了看。原來是她的黨員證。母親是解放前參加中共地下黨。而我只是78年才入黨的新黨員。母親是個獨生女,沒有其他兄弟姐妹,1939年懷著我時,為躲避日本飛機,才從重慶遷回老家赤水,在赤水縣城唯一所女子小學教書,父親常年在外很少來赤水,偶爾回家也是一個殘忍的家庭“暴君”。后來同母親離婚,離婚后,母親獨自一人支撐著全家生活。變賣了全部家產,當盡了所有財物,將我們姐弟六人分別送進了大學,大專和中專。雙胞胎兄弟失學后參加遵義市建筑公司水電隊。
那些年,母親受盡了“窮居鬧市無人問”和世態(tài)炎涼的辛酸與疼苦。母親用一個弱女人的瘦小身軀,拉牽著一家人的苦命方舟。咬著牙不低頭不泄氣。如赤水河上的牽夫,獨自跋涉在生活的激流險灘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嘗盡苦而甘未來!
是夜,高原秋寒,窗外冷月孤星,秋蟲哀鳴。寂靜之中母親已安詳入睡,輕微的鼾聲中,想必此時母親是幸福的,消瘦的臉龐上露出了微笑,想必此時母親正邁向瑤池仙境。唉,母親啊,兒子多么希望你能長此安寧幸福地長伴在我的身旁。
第三天,因大橋施工在急,二姐也說母親可能還有些時日。匆匆別過病榻上的母親,又返回元厚大橋工地。我終日無語,拼命催趕工程,滿負荷超常人的工作,希望能搶在母親離世前能完成大橋主體工程,好再回到母親身邊,盡到跪拜送終的為人子之孝道。我訴求上蒼,能再給母親一點點時間,哪怕十天半月也好。母親啊,你老人家要振作精神等著我這不孝之兒子。此時,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的意義。
1986年9月9日,母親在彌留一天一夜后終于安靜地離開人世,離開了他的兒女們,離開了生她養(yǎng)她七十七年的故鄉(xiāng)紅塵。
趕到遵義,母親的遺體停放在七弟宿舍樓下的偏角下,一小塊油氈布僅能略蔽天光。母親生前是個弱女子,死后亦如一滴露珠兒般無聲無息地消失,沒有一個像樣的靈堂,也沒有摯愛親朋前來哀悼,永遠像一棵無人問津的小草。因為遵義倆弟兄無權無勢,一個工人能有多少人脈?小小的草民而已。長跪在母親遺體前,我欲哭無淚,腦子里一片混頓一片麻木。深忎內疚和無助!對不住生我養(yǎng)我一生的慈母!
三天后,送母親去火葬場遺體大化,地區(qū)交通局的一些領導和朋友開車前來送別。從火葬場出來,一刻也不停留,同兩兄弟一起捧著母親的遺像和骨灰盒,坐著來時的小車,朝著黔北家鄉(xiāng)赤水出發(fā),朝著生養(yǎng)母親的家鄉(xiāng)故土出發(fā)。
母親、咱們回家吧!
放響了第一掛鞭炮,告別了遵義。靈車頭上扎著一朵巨大的白色孝花,緩緩地行駛在通往黔北的山間公路上。剛剛收割的田野里還散發(fā)出些秋收景象,田野里長著些零星的稻草,不知名的小花一簇簇迎風擺舞,像是在為靈車招手致意。靈車經過習水縣跑馬崗的山脊,公路蜿蜒曲窄,道路兩旁滿山遍野長滿了一叢叢青翠欲滴的小竹。我輕輕地呼喚著母親靈魂,對母親遺像說:“這是習水最高的大山,出名的跑馬崗。”我叫司機盡量慢點開,別抖動母親的骨灰盒。這里的小竹自生自滅,無人照料關懷,卻常年綠遍山崗,每到春來,竹筍破土,引來采筍人遍山采摘。這就是大自然對我們做人的啟迪,出身卑微而無私奉獻。這也是母親的精神和品質。
山坳上一列列翠竹列隊迎來,其中有些竹梢已開出一串串白色的花蕊,山風吹起,翠竹婆娑起舞舉孝花。大山在呼喚著他的女兒;拋卻紅塵千般苦,魂魄安寧歸故土。魂歸來兮!胡不歸!
母親生前如同一棵小草,一粒小小的石頭,一滴默默無聞的水珠,她無聲地付出,永不抗爭,永不索取。她燃燒自己,照亮別人,輕輕地來又靜靜地回歸大自然。!我仿佛看見藍天白云正在為母親鋪筑一條通往天國的綿軟天路;大山正用那雄壯而寬闊的胸膛在迎接它的兒女歸來!
上蒼垂淚,大地鳴咽。生她養(yǎng)她的故鄉(xiāng)在呼喚;“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又是一掛鞭炮響起,我激動地告訴母親靈像:“赤水到了,馬上就到元厚,我們快到家了。”
終于見到赤水河,家鄉(xiāng)的母親河,她一路彎彎曲曲,匯集無數山澗小溪,終于成為聞名中外的紅色名河。靈車慢慢駛到元厚場。老遠便瞧見大橋工地上密集的腳手架,一彎弧形的鋼筋混凝土拱橋已經合攏,它傲然矗立在赤水河上空,宛如一只展翅欲飛的雄鷹。我對著母親微帶笑容的遺像說:“媽、這是你兒子對您的報答禮物,這已經是您兒子在赤水河上修建的第三座大橋了,我沒有辜負您老人家的希望,您老人家放心吧!”
我六五年參加縣交通局工作,勤學技術,自學成才。二十多年來踏遍了家鄉(xiāng)的河流山川,致力于修路架橋。母親是兒的榜樣,兒子是母親的驕傲!
母親一共生育了我們姐弟九人。大哥兩歲時死于天花,八弟因病,襁褓時卒死于我的懷抱中,九妹因無錢還清奶媽的工資而抱養(yǎng)給她的奶媽。母親獨自支撐著六個子女的撫養(yǎng)和教育。她經常對人說,再苦再窮也不能丟書。
是啊,想當年我考上初中時,因無錢買書,只好抄寫同桌同學的課文,無錢買鋼筆,就買了一支筆尖套在竹棍上書寫。每天清晨,只能在學校門口的黃大婆處,花二分錢買二個泡粑充饑。中午半個“冒兒頭”。所謂“冒兒頭”就是先把碗內裝上半碗米飯,再用茶杯裝一杯米飯后反扣在半碗米飯上。形如墳頭,所以叫“冒兒頭”。半個冒兒頭就只有下面半碗飯,沒有上面的蓋冒兒。整天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讀書求學。因家中生活困苦度日如年。
記得有年中秋節(jié)前一天,母親叫我提著竹籃,和他一道去朋友家借米。連續(xù)幾家都沒借成,回來后母子倆依偎在后門口,眼看明天就要斷炊,又是母親的生日。天上一輪明月,家中顆米皆無,母親臉上流淚不止。我安慰母親:“不要難過,一頓不吃沒啥,您有六個兒女,一籠雞總有一只會打鳴,我長大后一定會孝敬您。”母親緊緊的抱著我。
那年我才八歲。
靈車在緩緩行駛。過金沙、穿復興,一路鞭炮聲聲,兩旁路人紛紛注目相送。我輕輕地告訴母親:“赤水城到了,我們到家了。母親,我們回家吧!”
在城關一小大禮堂內,靈堂莊嚴而隆重,校長情深意切的悼詞,已經白發(fā)蒼蒼的老教師個個為母親哭泣。母親此次離開前,把自己的照片每人都送了一張,她似乎預感會從此永別她的戰(zhàn)友同事吧!紅領巾小朋友排成長隊,靜靜地為母親靈車送別,從東門口一直到西門大橋頭。母親一生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為人師表,永垂千古。
母親的墳址選在九妹屋后的小山上,前方有隱隱的大山,墳地四周有一片茂密的慈竹林。棺木是我特地從官渡橋工地定制的石棺。中心挖空放置骨灰盒。我親自為墓穴選準方位。黃土退去,下面是平整的黃沙地,一條竹筷粗的蚯蚓剛露出頭。立即叫工人放下石棺。隨著墳頭黃土成丘,兒孫們紛紛跪拜墳頭。一拜二拜三拜。從此母親遺體將入土為安。成為家鄉(xiāng)大山中的一丘黃土。母親墳前的翠竹年年都會抽枝發(fā)芽,根深大地而生生不息。啊!那一定是母親生命的延續(xù),她一定會千年萬載蔭蔽子孫。
愿母親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編輯: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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