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向陽河與香溪河的交匯處，孝子山與林家山所形成的大峽谷的口子上，故取名大峽口。三峽大壩建成后，這里成了三峽庫區(qū)深水港，建有旅游碼頭和多個貨運碼頭。

小時候，我們住在大峽口的老街。老街在河邊，街外是吊腳樓，樓下是潺潺的香溪水，向南流向長江。老街只走人，不過車。公路在街后的斜坡上，比老街要高十幾米，來往的車輛不是很多。

我的大祖母在老街上開了一個客棧，常常有客人來住，有些客人喜歡搭伙。所謂搭伙，就是借大祖母的鍋灶做飯吃，交幾毛錢的搭伙費。一般是住幾天的客人才搭伙，比上館子要便宜不少。

印象最深的是大隊干部到設(shè)在老街上的管理區(qū)開會，往往開好幾天，有幾個大隊湊在一起搭伙。他們往往在中途和最后一天打牙祭——吃回鍋肉�；劐伻庋b在瓷盆里，大半盆，挨著盆放幾個裝在瓷缽子里的炒菜，一份放在堂屋的桌上，另一份擺在老街上，像擺了兩桌酒席。無論站一圈兒吃的，還是蹲一圈吃的，都吃得津津有味。

大祖母與搭伙的總會友好相處，從未有意見發(fā)生�？匆娝麄兂缘脻M臉笑容，大祖母常常說：“砧子蒸的飯就是好吃！”“好吃，好吃�！笨傆腥笋R上回話，“杉木砧子蒸的飯就是好吃！”

有時，大祖母也夸獎她的大鐵鍋：“這口油三的鍋炒回鍋肉就是出味兒�！薄俺鑫秲海鑫秲�。”總有人接話，“鍋好炒菜確實好吃一些�！�

什么油三油四，至今也沒鬧明白。

搭伙是上世紀計劃經(jīng)濟時代，故鄉(xiāng)的一道風(fēng)景，至今留有美好的印象。

人最大的幸福就在于常常能回憶起美好的事情，沒有美好的回憶難有天命年后的愉悅。

那天，一位老同事去世，我們?nèi)サ跹洌胖耐砟晔窃诖罨镏卸冗^的。不過，與我少年時代所見的搭伙不同，無不令人感嘆。

老同事49歲那年，他的妻子在家突發(fā)急癥，送到衛(wèi)生所搶救無效，撒手人寰。老同事料理完后事，繼續(xù)上班，發(fā)誓孩子們都成了家，他才會考慮個人問題。當(dāng)時他有三個孩子：大兒子接班參加了工作，已經(jīng)成家，雙職工，有一個孩子；二兒子中專畢業(yè)參加了工作，正在處對象；小姑娘初中畢業(yè)，在家跟著母親務(wù)農(nóng)。

他說到了，也做到了。

退休時，兒女都已成家，并都有了孩子。他覺得該好好安度晚年——找個老伴兒。經(jīng)人介紹，和一位喪偶的婦女搭了伙——不拿手續(xù)，住在女方家。老伴兒小七八歲，老同事的兒女較為滿意。非常奇怪的是雙方的兒女都認為搭伙好，堅決反對拿手續(xù)——好聚好散，少些麻煩。

在我走過的一些地方，喪偶的、離婚的，只要不想再生孩子的，他們在一起生活，很少有拿結(jié)婚證的。有的悄悄搭伙，有的公開搭伙……這一切似乎正常不過，大家仿佛習(xí)以為常了。

自此，老同事很少見到自己的兒女，親戚也很少去打攪二位的生活。一眨眼，十多年過去了，滿意的老伴兒因病去世，后事由其子女承辦，但開支由老同事承擔(dān)。

70多的老同事陷入兩難境地：一是沒有一個兒女愿意接他去養(yǎng)老，二是自己生活自理越來越困難。孤獨了三個月后，好心人介紹，他又過上了搭伙的日子，不過，這次是跟一位離婚的。

老同事在鎮(zhèn)上租了一套屋，兩人都遠離自己的后人居住，工資折交給女的掌管。她喜歡做飯，手藝也還不錯；她愛干凈，屋子收拾得很有看相；她也愛開玩笑，常常逗得老同事笑起來。兩人在一起過得相安無事，兒女們也抽時間去看看。老同事按時起床，按時吃飯，按時睡覺，穿的干凈，常常坐在陽臺上邊曬太陽喝著綠茶……過得安逸自在，比上次搭伙滿意多了。女的也較為滿意，工資雖不算多，但除了生活開支，悄悄地還能攢點兒，即使不搭伙了，手頭也有些錢。有了錢，自己硬氣。一想到自己離婚后，一直是兒女供養(yǎng)，這回可以減輕他們的負擔(dān)，她對老同事很是滿意。

有一天，老同事推開窗子，看著美麗的小鎮(zhèn)，忽然覺得自己離天遠離土近了，應(yīng)該給后人栽花，不能給后人栽刺。這搭伙，有失晚節(jié)。于是叫來她，鄭重地說：“我們還是拿個手續(xù)吧！”

“這不很好嗎？”

“不拿結(jié)婚證，傷風(fēng)敗俗。這是給后人栽刺！”

“我們還是聽聽孩子們的意見。”

老同事立馬打通了大兒子的電話，結(jié)果吃了個閉門羹。忍著性子依次打，結(jié)果，沒有一個同意的。

“不同意也好，到時候，他們無話可說�！崩习閮航又f，“我的電話也無需打了，結(jié)果肯定是一樣的�，F(xiàn)在幾多離了婚沒復(fù)婚的住在一起的，幾多沒結(jié)婚的住在一起，幾多做小三的住在一起……他們都不怕丟人，我們老家伙怕什么？”

“這些人，是不是生病了……”老同事走到窗前，眼里噙滿淚水。

開始幾年，老同事的生活能夠自理，二人世界倒是優(yōu)哉游哉。78歲那年，老同事體力不支，生活自理困難起來,幾乎完全靠老伴兒服侍了。女的后人見事不祥，借故把她接走了。

散伙時，老同事的折子上一分錢也沒有。無奈之下，大兒子特意召開了自家會議，說：“父親大人自退休后，就丟了祖宅，一直在鎮(zhèn)上生活�，F(xiàn)在到了這一步，我們還是給他找個搭伴兒的�！眲偝黾薏痪玫难笸拮诱f：“爸爸，把爺爺接到我們家，你們給他搭伴兒，不是更好嗎？”媳婦生氣地說：“我們的屋子小，住不過來！老大，你去跟洋娃子的幺爹商量一下，叫他們接去養(yǎng)老，工資全給他們，住院由小妹服侍，死后，我們一起安葬。”

“既然這樣，把老幺、小妹都弄在一起開個家庭會議。”洋娃子贊成，媳婦只好點了一下頭。

那天，一家人聚在老同事租住的屋子里，老大主持會議，說出議題后，老同事慢吞吞地說：“我已經(jīng)快80的人了，你們怎么安排怎么好�！�

“爸爸，您是知道我們家的情況的，我們的房子買的小，又在七樓，不是我們不想接您去享幾年福，實在是住不過來。老大，你說呢？！”

“是呀，作為老大，理應(yīng)接爸爸去享福，確實條件差�！�

“老大，你說話的意思——我們買的屋大，在四樓，符合條件咯。老幺，你說！”幺媳婦發(fā)話了。

“既然這么說，那我就直說了。爸說，誰接的班？兒女買房子時，您給誰給了錢？”老幺掃視了一下眾人，端起茶，喝起來。這下把老大搞得措手不及，因為他接了班，買房時父親也給了錢，但老幺買房時沒給一分。老大面對突發(fā)事件還算反應(yīng)快，不緊不慢地說道：“老話說得好——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我現(xiàn)在說一個方案，大家看行不行?”

“大哥，你說來聽聽?”小女婿有些著急。

“方案就三點：一是找個搭伴兒的，我來幫忙斟酌；二是爸爸住院，由小妹服侍；三是百年歸世后，我們兩弟兄安葬�！�

家庭會議后，各自按照方案去做。老大迅速出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鄉(xiāng)下總算找了個所謂可靠的。過了兩年也散了伙，老同事大病一場，半年后，在病床上斷了最后一口氣。

吊唁結(jié)束后，在回家的路上，望著頭上的下弦月，感慨萬千：老同事年輕時熱愛事業(yè)，中年走上校長崗位，直至退休。為什么老后走上搭伙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