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因為扶貧,仍是要經常到鄉(xiāng)村的路上走一走的。每次下鄉(xiāng),感覺沿途山樹的風景沒有什么大變化,倒是房屋的輪廓從林蔭間聳逸而出,替鄉(xiāng)村抹去了曾經太多的貧苦而蒼涼的印跡。
鄉(xiāng)村的房屋一般都沒有人牽頭去作總體規(guī)整,所以極是參差錯落,因此,要進村子,總是七拐八彎多次經過房檐之下。農村房屋的周邊,極少像城里人那樣種上花花草草,因為房屋周遭就是天然的鄉(xiāng)野花樹。近得屋檐之下,卻常見另外一種風景,那就是圓形的石磨已然閑置在房屋一隅,石磨也借助頂部有個凹槽的特殊優(yōu)勢,被植了些常綠藤蔓覆蓋著,要么是用稻草圈起一個淺圓,做成雞窩,偶爾,就有一只花羽的公雞踞于上面,按時光的規(guī)律或輕或重地啼鳴——石磨原先所負的使命,已然不復存留于那家人的生活之中。
說起石磨,我倒是熟悉的,仿佛一下子看到了母親在20年前弓起身子,獨自在家神背后的房間里把石磨推拉得緩慢而吃力,那可是一種生活必須要擔起的輜重。我家的石磨,是全村最大的,以至于要單獨騰出一個房間來才能操縱。石磨分兩爿:下爿固定在一個四根粗木柱固定的敞口木斗里,木斗的作用是用來承接從磨縫里撒漏下來的被磨碎的糧食;上爿石磨,就可以圍繞著下爿中心固定的木軸,一直要人為地去旋轉,通過兩爿石磨齒縫的磨合,才有了以飽肚腹的生存的希望。
兩扇石磨咬合處的平面,是用鐵鑿鏟成上百道規(guī)則斜面的齒印,那些齒印增加了咬合力和摩擦力,一般需要兩人握著磨扁擔,才能稍顯輕松,如是一人,則需鼓滿全身吃奶的力道,才可以讓它呆滯地旋轉。因了母親的子女都遠離她而旅居別的村子,是以,母親不得已在其他勞作之余,搖醒石磨以打發(fā)早晨、晌午、或黃昏本就勞累到極限的緊湊時光。當然,那年那月,父親早已過了一座宗教中誰也不愿走過的橋,再不會過問母親經年累月的勞苦,這對母親的身心是一種重創(chuàng)。
我家石磨是父親請人打造的,自然依著父親的身高設計了高度,母親在旋轉這副石磨時,身高自然不相協(xié)調,只得踮起腳跟,才可以與磨扁擔保持同等高度,但也因腳不著力,那笨重的石磨就喜歡以敵對的氣勢僅轉半圈就戛然停止,如此的停停轉轉進進退退,花費了母親不少的力氣及時光,待十來斤金黃的玉米粒被磨碎,母親已是筋疲力盡氣喘不已。由于力氣的耗盡,母親常懷想起丈夫生前一個人攬起重活而母親自己輕松的日子,眼里就泛起潮濕的淚光。但是,母親不得不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反復,來適應推磨以維持生存的艱辛。
當然,由于村里全都是同一個姓,鄰居聽到母親推磨那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響,也會偶爾抽時間前來幫忙,以減緩一個他們認為值得憐憫的遺孀的生活壓力。也正因為這種常人可能會經常遺忘的臨時幫助,讓我對曾經家鄉(xiāng)的同姓鄰居一直懷著感恩之情,是以,但凡在路上、在地里、在山坡上,只要遇到他們,我總會趨附到他們身側,遞上一支香煙,作點閑聊,但從不提起舊事。我的心底認為,是他們,把我那即將沉入生活海底的母親拉了很大一把,才讓母親延伸了好長一段農村困苦生活的時光。直到現(xiàn)在,母親每逢趕集,總是要背起背篼,去集市買幾斤玉米面粉,再花很多的時間蒸熟,拌上大米,咀嚼一種雖然久遠卻始終抹不去的回憶——對沉重的石磨賦予的生活回憶。
石磨分大磨和小磨兩種:大磨五六百斤,下爿作為底座稍重些,以保持重心的穩(wěn)重,用來磨一些干透的糧食顆粒;小磨就好些,成人皆可以抱得動上爿,用來磨一些清水泡脹了的糧食以做豆腐或湯羹之類。母親生我的小弟時,由于母親最初無奶水,就用這副小磨磨了米羹喂養(yǎng)弟弟,我家的小磨對于弟弟嬰兒之期的成長可是功不可沒。而在我的童年里,生活總是在反反復復地青黃不接,這時候,母親與父親都會將正在含漿還未成熟的玉米瓣回家里,再用快刀切下那不十分飽滿的玉米粒,再用小磨推成漿,煮一大鍋水,用勺子把漿放在鍋里煮透,就做成了無油的餐飯,吃著倒也可口,但多頓了,就有些難以下咽。
這副小磨后來被我搬到了工作的學校旁邊,我與妻子用它推剪粉賣錢貼補家用。這工作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如果要做兩升米的剪粉,由米粒變成米漿,推磨和蒸粉各需兩個小時,且要用太多的柴火。但勞累過后下來,收入也還可以看得見,不過多數是些現(xiàn)在不常見的零鈔。把零鈔捂在篼里,對于我這種安于現(xiàn)狀的“半邊戶”,倒也踏實。只不過在一次,妻子把我們共同辛苦到半夜的收獲輸得精光,從此我對推磨的勁頭有了些松懈,但生活仍需繼續(xù)。后來,磨齒在我教書和兼顧農活的無盡歲月里,幾乎被我磨平得看不見痕跡。
直到有那么不經意的一天,我移居到了鎮(zhèn)上,這副小磨就被我做了人情,送給校園旁邊的鄰居。
目前,磨干玉米或米漿的工具都是電器了,大磨與小磨的使命隨著歲月的翻動被塵封,要真正地享受石磨磨成的食品,已經是一種奢侈。不過,智慧的人們開始把這些石磨放在了公園,以供城里人觀覽,而農村人到了城里的公園,看到石磨,才開始讓心潮翻涌,以一種歷盡滄桑見怪不怪的表情,硬著心腸去撫摸一下那個曾經太過熟悉的石磨。我也隨附風雅,把岳母家的石磨搬到自己的園子,做成了帶噴泉的流水,那流水,隨著圓圓的磨槽,回回彎彎,將現(xiàn)代人的幸福,流到了另一種風景處……
(編輯: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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