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諺云：四月八，淹死老母鴨。

每到開春，山民們都焦急地掰著指頭等待四月八的到來。

這一天，如果暴雨降臨，即使在半夜，村民們也要打著電筒，扛著犁頭、踩耙，撲爬跟斗往山上跑，因為山勢高陡的梯田，只能等望山水。但不是每年四月八都能等到大雨，可他們不甘心，就睜著眼睛等到天亮。

現(xiàn)在農(nóng)村里打田的，多數(shù)是40歲以上的老年人，稍微年輕的，都出了遠(yuǎn)門打工，找輕巧的活路去了。

山民們掛念著打田，既是為了填飽會餓的肚子，也為了能給兒子積點(diǎn)打工的路費(fèi)，或給孫子湊一點(diǎn)衣服什么的。

今年四月八，一直是月朗星稀，直至四月十一日晚間，也就是我去送葬幺伯的日子，才應(yīng)驗了這句農(nóng)諺。

幺伯死時83歲，他生前居住在一間快要倒塌的的瓦房里。幺伯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大兒子當(dāng)兵參加了工作，給領(lǐng)導(dǎo)開車，常常出入于高級賓館，嘗多了高蛋白的海鮮，患了痛風(fēng)，很少回家看父親；二兒子叫“松鼠”，別家有事找他幫忙，他溜的最快；三兒子牛高馬大，但畢竟與二哥是一根藤上的瓜，路上遇到殘疾人挑著重物，他聳聳肩就過去了。

幺伯今年還種上了幾十背包谷的地，地里的草是早已鋤盡了的。他在前半個月生了病，天天打電話給在外的三個兒子，回說都有事在忙，后來干脆不接電話。前幾天，幺伯找來兩塊板子，把板子搭在大門檻上，靜靜地躺下去，永遠(yuǎn)睡著了。

這件事是鄰居深夜收工回來看到的，鄰居上去想與幺伯打招呼，怎么叫也不應(yīng)，一摸幺伯的手，早已冰冷了。

幺伯死的那天下著小雨。他的三個女兒取靈房來安置時，下的是中雨，但風(fēng)特別大。風(fēng)雨把靈房摧殘得與幺伯生前的瓦房一樣破敗不堪。我第一次去看死去的幺伯，當(dāng)時見大哥（也就是他大兒子）正用心捆扎已搖搖欲墜的靈房。大哥與我是闊別多年的，他不認(rèn)識我。我上前招呼后，主動找來黑板漆刷那剛打造好的白棺木，大哥才親熱地與我攀談，說一些外地的風(fēng)流軼事，讓靈堂多了好多喜慶氣氛。

當(dāng)時來幫忙或者吊唁的人只有兩三個，我心里不好受，就總是詢問大哥有什么事可以讓我做。到真的無事時，我才坐下來休息。其實(shí)幺伯與我是有仇的。我父親早逝，幺伯就欺我母親是個寡婦，偷著把我家的樹賣了些，還霸占去了一大片承包的森林。但他已死，我想讓他早些入土為安，那些事就模糊了，還主動讓一片地作他的墳地。

四月十一日深夜，閃電以千鈞的力量向大地壓下來，我看到高壓電線上全是火花，雷聲也震得人耳朵嗡嗡地響。有好幾個力壯的人，學(xué)著我二哥、三哥平時的樣子，從后門溜出去回家了，靈堂里透出十二分的空寂。

雨開始斜著在寒空里發(fā)出撕破布的聲音，木檁上一盞500瓦電燈大幅度的蕩著秋千。山谷間只有數(shù)百只癩蛤蟆興奮的叫聲和二哥發(fā)出的鼾聲。二哥的鼾聲很奇特，一遍又一遍“咣——呼”著響，很像道士先生敲擊響器的回聲。大概過了半小時，厚重的雨簾收了起來，好幾十只癩蛤蟆一跳一跳的聚集在大燈下尋食。那些漲水蛾，不但把燈罩得黑黑的，地下還是黑壓壓的一大片爬來爬去。三哥的女兒蘭蘭可能是好奇，撿起石塊盯著癩蛤蟆不停地追打，好幾個癩蛤蟆被嚇得四處逃散。唯有一只最大的癩蛤蟆卻一動不動，我明明看見蘭蘭的石塊砸在了它的身上的，就覺得奇怪，走過去一看，那只最大的癩蛤蟆不是一只，而是三只，是一只大的背上背著兩只小的，有一只小的只有三條腿，可能是被鋤草的人不小心挖斷的。我突然間覺得血開始逆向流動，想著在這種丑陋的生靈之中，他僅僅是為了讓受傷的孩子能夠吃到一次可口的食物，于半夜里出來勞動，竟甘愿忍受著人類無情的追殺。

時間是凌晨四點(diǎn)，快要到幺伯上山獨(dú)自居住的時候了。道士先生把寶劍在棺材上面舞來舞去，口里念著一些驅(qū)逐鬼神的偈語，少得可憐的幾個人圍在棺材旁，跟著道士大喊：“出——出——”先生用劍猛地砸碎火碗，幾個人使出吃奶的力氣，把幺伯的棺材抬到了屋外。

幺伯的大女兒撲在棺材上，用孝帕捂住臉，開始用很押韻的聲音哭起來，其他幾個幺伯的兒女，可能是覺得她哭的不好聽，都捂著嘴偷偷發(fā)笑。

此時天已亮了，但還有一點(diǎn)冷冷的黑，我看到棺材底下，那只丑陋的大癩蛤蟆，流著幾點(diǎn)冷冷的血，但它仍背負(fù)著兩個孩子，想必是在為孩子尋找一個叫作“家”的地方。

（編輯：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