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江隨處可見著幾百畝的原始森林。多是些松樹與青㭎樹，樹下暗無天日，地上的落葉有一尺多厚。葉被幾場大雨澆濕，開始腐爛，散發(fā)著濕漉漉的味道。腐爛了的葉渣，是野蜂筑巢的最好原料。

野蜂有很多種，如鬼馬蜂、牛角蜂、花腳蜂等。這些蜂的形體多數(shù)有成人的拇指大小，振翅時像遠天的飛機在轟鳴，野蜂尾部都有一根鋒利的含有劇毒的刺。

我認(rèn)識岑三，是初春報名的時候。岑三個頭小，背微駝。從他的口里，我知道他的父親得了前列腺炎，母親得了胰腺炎，胰腺炎讓母親喪失了勞動力。兩個老人都是只能吃不能做的了。

在攀談中，岑三說自己有差不多四個一般大小的孩子，都還在讀小學(xué)，也是只會張嘴吃飯卻還不會做事的人。聽了他的家庭情況，我心里一酸，忙寫了張條子給他，讓他用條子去班主任那里報名。

報名出來后，岑三知道我是給了他的孩子免了費，激動得淚花花在臉上滾動。岑三伸出顫抖的手想握住我的手，我不習(xí)慣，急忙把自己的手往袖里縮，他尷尬地笑了笑，說新米節(jié)請我去吃蜂子。

新米節(jié)就是重陽節(jié)，在盤江布依人的心里，這節(jié)日和大年夜一樣。我順了岑三的話微笑著點了點頭，心想好多人在接受了別人的恩惠以后，都是要說這樣一番話的，但只要一掉頭，就忘得一干二凈。

我問他家里養(yǎng)了多少蜜蜂，他說不是蜜蜂，是野蜂。這就逗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說那會蜇死人的呀！他說若干年來就是靠這些野蜂給父母治病，也用它送孩子讀書。

我問他野蜂的價錢如何，他說連蜂房一起，可以賣到30元一斤，但十個男人有九個不敢做這冒險的工作。

岑三自豪地點著頭，可能覺得我與他說得來，就告訴了招野蜂的技巧。

野蜂到林間覓食的時候，岑三經(jīng)常到林子里轉(zhuǎn)悠，一旦看到有一只野蜂，就把手里的蜢蚱套上一根長線，將蜢蚱放飛。野蜂看到蜢蚱，飛過來撲上去，專心地咬著蜢蚱的頭。岑三慢慢地拖那根長線，直到野蜂來到自己的身邊，岑三就猛不丁用帕子蓋住野蜂，避開它的尾部，用比較大的白色的布條系在野蜂的腰上，再放開。野蜂受驚，就顧不上蜇人，忙飛將起來，找自己的巢去了。

岑三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高山向陽處，看野蜂到底飛到哪里。再順著那方向一路找下去，直至看到野蜂的“大家庭”才甘心。有時，為了尋到蜂的家，得跑上十幾里路。

初春時節(jié)，一般一窩蜂只有幾只或幾十只，因為成員少，他們不太瘋狂。岑三就選一個有雨的日子去招蜂來家里喂養(yǎng)。

野蜂的翅膀被雨水淋濕后飛不起來，岑三小心翼翼地爬上樹，將手里的麻絲口袋罩住蜂房，急急地系緊袋口，再鋸下住著蜂子的那截樹枝，提回家掛在門外的樹枝上，野蜂就開始安居樂業(yè)。

八月蜂，九月封，十月過后空筒筒，意思是九月里，蜂房里全是快要出巢的幼蜂了，但它們還在巢里，被一層薄膜蓋著。此時的蜂蛹最豐滿，重量最足，但過了九月，全都可以飛動，只剩下了虛空的巢殼。

新米節(jié)來臨，岑三真的請我去他家吃蜂子。我如約而至。岑三對我說，幾里外有一包鬼馬蜂，差不多磨盤大小，而家里的，還可以喂養(yǎng)一段時間。

天剛擦黑，岑三約了五六個人一同去燒那包鬼馬蜂。這樣的經(jīng)歷我是頭一遭，既興奮又害怕，就遠遠地尾隨在后面。

來到一株大樹下，我抬頭一看，一條斜著的枝條上，真的有斗大的一包蜂子。挨至天黑。岑三戴上棉帽，穿上厚厚的長衣褲，像猴子一樣靈巧地向樹頂爬。到了快接近蜂房的地方，岑三一手抱住樹干，騰出另一只手，反到后腰上取捆扎好的草把。我頭都仰酸了，才看到岑三點燃草把。

火把剛一亮堂起來，岑三一下子將火把向蜂包戳去，借著火光，我看到數(shù)以千計的鬼馬蜂撲向了岑三。岑三死命抱住樹干，身子吃力地扭動著。不多一會，岑三狠勁用插在火把上的棍子向蜂包橫掃過去。我看到一大盤東西迅疾地往地下掉。而岑三，也順著樹干滑落下來，他剛想站起，不想一下子癱軟在地上。

我們幾個人同時問怎么了，岑三叫我們快脫了他的褲子，當(dāng)我們脫下他的褲子，只見有幾只鬼馬蜂還在他的大腿上又蜇又咬，原來岑三在爬樹時，樹的枝丫把扎在褲管上的繩子掛脫了，鬼馬蜂見縫插針鉆了進去。

岑三痛苦地呻吟著，在火光的映照下，被蜂子蜇過的地方冒出濃濃的黑血。我還看到岑三的陰囊腫得比皮球還大。

我們撿起蜂包，輪流把岑三背回家里。岑三躺在床上，不好意思對我一笑，這一笑，突然間把我的眼淚全激了出來。

誰也沒有心情再去想著嘗油炸蜂子的美味了。這一夜我們在無聲的守護與岑三咬破嘴唇的表情中，一直熬到天亮。

第二日，我走了幾十里的山路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買來蟻酸給岑三送去。一個月以后，岑三才可以下床慢慢走動了。

后來的故事里，岑三的陰囊有了一個透亮的孔，那孔，可以用竹棍插進去，不覺得有絲毫疼痛。

（編輯：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