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許許多多多的第一次……

我的第一次離家是在1974年的8月，我們這幫剛剛從中學畢業(yè)一個月零4天的高中學生，在當年雷打不動的“上山下鄉(xiāng)”政策的規(guī)定下，不得不到農(nóng)村去“和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片”。因為那時好像新的文件已經(jīng)下來，凡是中學畢業(yè)生，必須到農(nóng)村去下鄉(xiāng)兩年后才能被招工招干招兵，恢復居民戶口，我們也知道老三屆的知青早幾年就下去了，對他們是怎么規(guī)定和我們已經(jīng)無關了，我們得趕緊下去待滿兩年。盡管父親極力反對我下鄉(xiāng)，我還是偷偷自己去把戶口下了，因為我不知道不下鄉(xiāng)會是什么后果，想盡快結束這兩年早些回來。

臨行前的歡送形式是在縣政府大院內(nèi)，那一通震耳欲聾的歡送鑼鼓聲，掩藏了我們心底幾多的無奈。我們各自帶著簡陋的行李，分別坐上兩側貼著“到農(nóng)村去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堅決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聽從黨的召喚”，“到邊疆去，到農(nóng)村去，到廣闊的天地里去”等等紅色標語的敞篷卡車，帶著一種迷蒙（或者說迷茫）的心，隨著車輪的顛簸，分別奔赴自己并不知道具體情況是什么的各地生產(chǎn)隊當農(nóng)民。

我下鄉(xiāng)的地方是原遵義縣南白區(qū)水源公社小河口生產(chǎn)隊，記得那一天，我們從卡車上搬下自己的行李，公社副書記對我們說，你們來了，不要像有些知青那樣不務正業(yè)，好好勞動，能不能離開生態(tài)產(chǎn)隊看你們自己了，說完揮手將等待多時的生產(chǎn)隊長叫過來，簡單進行了介紹，說了句：這兩個知青就交給你了，我們就算下鄉(xiāng)了。

生產(chǎn)隊長是一位退伍軍人，語言不多，看得出接收我們心里并不情愿，我們跟隨他從公社回到生產(chǎn)隊時，面對眾多農(nóng)民投向我們的各種各樣的眼神，我們真感覺無語。因為我們在路上就聽隊長說過，1968-1969年先后來的老三屆的知青們就在附近的幾個生產(chǎn)隊，他（她）們中除了遵義的以外，還有幾來自上海的，在這里已經(jīng)七八年時間了，但是他（她）們整天不上工到處游蕩，很少在農(nóng)村呆著，三三兩兩在一堆，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有時晚上也回知青點睡覺，早就混得油滑了，環(huán)境讓他們?nèi)旧狭撕芏嗍袃~的痕跡，如果生產(chǎn)隊哪家菜地被人扒了，雞沒了，狗丟了，十有八九都和他們脫不了干系，社員們很反感他們，生產(chǎn)隊也不指望他們上工，反正他們也做不了什么事，生產(chǎn)隊社員們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只要他們不在本地惹禍打架斗毆之類就阿彌陀福燒高香了。一句話，知青留給農(nóng)民的都是很不好的印象。

縣“知青辦”也很頭疼他們，但是沒辦法，只能拖著，到我們下鄉(xiāng)的時候，“知青”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一個很不受農(nóng)民歡迎的群體。

我們此時頂著“知青”的標牌來到這里，農(nóng)民們肯定也會想，這新來的兩位會不會也和其他老三屆的知青們一樣混吃混喝，禍害他們來啦！

所以，生產(chǎn)隊壓根就沒有為我們準備住房，換句話說是根本就準備不出我們單獨的住房，生產(chǎn)隊的條件不算最差，但是，這里雖然離縣城只有十多公里路，那時還沒有通電，晚上還靠點蠟燭或煤油燈照亮。

不知所措的我們只能跟到隊長家里，隊長一時沒有其它辦法，只好暫時在他家的堂屋里擺了一張大床，讓我們兩個知青擠住在一起，我們才算有了暫時的一個歇腳窩。

然后，我們每天隨著隊長的哨音上工，吃住都在他家里，隊長夫人負責煮全家六口人加上我們兩個知青的飯，我們則將國家補貼給我們的每月10元的生活費和計劃糧以糧票的方式交給隊長夫人。

這樣維持了大約一個多月后，隊長想來想去，長期這樣下去不行，一是不好向公社交代，二是住在他家里確實很不方便，農(nóng)村缺糧，我們住在那里雖然交了糧票，但是，長身體的我們飯量很大，隊長夫人又不能讓我們吃雜糧吃紅苕之類充饑，我好幾次見到隊長夫人到各家借糧煮飯給我們吃，我們也怪不好意思，但是，我們單獨住的地方實在找不到，后來，有人出主意將過去生產(chǎn)隊建的一間用來烘烤糧食的土墻烘房臨時給我們住。

這是一間一九五八年搞“大躍進”運動時建的土墻房，厚厚的黃泥粘土筑成的土墻已經(jīng)嚴重開裂，到處都是伸得進拳頭的口子，除了有一道永遠關不死的門外，前后兩面山墻上各有一樘用塑料薄膜封住加了木條的窗戶，約50公分見方，起到采光通風作用，烘房屋頂蓋著厚厚的稻草和麥草，這些年烘房沒有用了，隊里拆了半邊地面，我們來之前烘房就一直是生產(chǎn)隊炒茶用的臨時工棚，里面安了五口大鍋炒茶，另一半可以暫時騰出來將就作為我們的住房。

五口土灶占據(jù)了室內(nèi)的一面山墻，對長幫助我們拆掉一個灶改成煮飯用的煤灶，另外四個柴灶保留著，隊長告訴我們，因為生產(chǎn)隊到了春秋兩季收茶的時候還要炒茶，只要是采茶期間，我們外出上工就不能鎖門，炒茶的社員們會在我們這個“家”里揉茶，炒茶，打包。

對這間我們將要搬進去的住所，我們無法有意見，因為我們不能老是住在隊長家呀。第二天趕集，隊長又領著我們步行到數(shù)十公里外的尚溪集市上買回兩張單人木床，趕集來回都是走的山路，那年月即便公路上也很少有車，兩張木床我們只能自己步行扛回生產(chǎn)隊，這個“家”除了兩張面對面安著的簡易木床和床上簡易的被褥外，在兩張床之間，隊長還從家里拿過來一張大大的舊八仙桌給我們用，我們還買了一斤黑市菜油和一些零星東西，因為將要自己煮飯吃了，我們的生活從此一切都要從零開始。

此時，我們第一次才有了一個暫時屬于自己的“家”，其他同學們也可以到我們家里來串門了。

晚上收工回來我們可以各自坐在床上，中間八仙桌上擺放著昏暗的煤油燈光，要么看書要么閑聊。在山墻的那邊，是我們自己買的一口大得和我們兩個人不協(xié)調(diào)的用于燒水煮飯的鋁鍋和一口炒菜用的鐵鍋，其它什么家具也沒有，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太貼切不過了。

我們這個臨時的家，歷經(jīng)了十四年的風吹雨打，因為長期不住人，那土坯筑成的墻體上大大的裂縫顯示著它的滄桑，我們的入駐為它帶來了那么點生氣，它依然要為我們兩個知青和生產(chǎn)隊發(fā)揮著它的余熱，不光可以作為我們暫時的“家”，還可以繼續(xù)作為生產(chǎn)隊炒茶的工棚，物盡其用到了極致，缺點是室內(nèi)不通風，不光陰冷潮濕，還光線極差，白天炒茶的時候都要點煤油燈，下午我們下工回到“家”更是要點煤油燈。

由于這些原因，我們的鼻孔隨時都是黑黢黢的，我們非常憎恨煤油燈，但是，我們真的缺錢，雖然當年的蠟燭才2分錢一支，如果點蠟燭，一晚上我們幾乎要點兩支，一個月下來也太費錢了，煤油才一角多錢一斤，一斤煤油要用好多天，一個月我們每人的生活費才10元，都拿出來統(tǒng)一開支。我們不愿意向家里伸手要錢，畢竟我們獨立了，所以我們?nèi)讨谴瘫堑拿河臀兜�，很少用蠟燭。

在這間屋里，我們經(jīng)歷了一個秋季炒茶的時間段，每天我們下工回到家里，滿屋都是烏煙瘴氣，久久不能散去，一是燒柴的煙，二是社員們抽的葉子煙味，但是，我們不能抱怨，心里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后來，幾個高我們一屆初中畢業(yè)后沒有上高中避開了下鄉(xiāng)直接被“061”軍工系統(tǒng)招去的學長知道我們的困難后，利用工作之便在廠里給我們搞來數(shù)支拳頭粗約三十多公分長“牛油”蠟燭，但這絕對不是牛油，應該是礦類產(chǎn)品，猜測可能是對軍工產(chǎn)品的封裝防潮用，他們是怎么弄出來的不知道，我們得到這些東西簡直如獲至寶，這種蠟燭味道不光很淡，它具有可以反復使用的優(yōu)點，點蠟燭時我們用一個大土碗接住融化后的蠟燭油，裝滿一碗后重新加熱融化，自己從棉絮上抽出棉花做成芯，將融化后的蠟燭油倒進杯子里或竹筒里成型后又可以二次三次使用，一支蠟燭可以使用一個多月,得到這東西，節(jié)約了我們不少的錢，少買了好多煤油。

盡管房子光線不好，但室內(nèi)的地下里卻很熱鬧，因為這烘房的地下由很多橫豎的磚砌煙道組成，不燒火烘糧食了，這些煙道成了老鼠們理想的居所，所以，一下工回到家，老鼠的吱吱聲就不絕于耳，一直伴隨我們進入夢鄉(xiāng)，我們也看不見它們，很快就習慣了，為了防止這些家伙偷吃我們有限的糧食，我們小心地將糧食用瓦缸裝好蓋好。

不知過了多久，老鼠聲突然沒有了，開始我們還沒注意，直到有一天放工回來我做飯，剛準備把米下到燒開的鍋里時，突然發(fā)現(xiàn)我身邊臨近炒茶的灶膛里伸出兩支搖動著的東西在晃，開始以為是樹枝，還想伸手去抓開，但是感覺不對，在昏暗的煤油燈光，我才隱隱約約看出是兩條約一米多長的蛇正在對我探頭探腦，嚇得我顧不上下米煮飯，隨手端起滾燙的一鍋開水就潑過去，兩條蛇忽悠一下便消失在灶膛下面的洞里去了。

此時我們才明白原來老鼠們是被這家伙給吃完了，或者說是嚇跑了。

于鼠為鄰，于蛇相伴，是我的知青生活中的點滴，這，也是在我們第一次有的屬于自己的“家”中的場景之一。

大概過了半年，隊長從公社領來“知青辦”按政策補貼給我們的每人好像是700元的安家費，要知道，我們生產(chǎn)隊年終分紅每個勞動日才攤兩角七分錢左右，一個壯勞力一天才1.2個勞動日，我們知青是0.9個勞動日，后來優(yōu)待我們給一個勞動日，年底也就300個勞動日左右，因為要趕集休息，因為生病走親戚要耽誤，生產(chǎn)隊沒有一個人是滿勤，年底分紅，理論上能計算出來的錢就一百多元，所以，除了我們兩個知青，生產(chǎn)隊從大人到孩子是人人超支，這次我們兩個知青一次性補貼1400元，而且是現(xiàn)金，這在當時可是一筆巨款，隊長沒有給我們，我們也不打算要，生產(chǎn)隊利用這筆錢在曬谷場邊增加修了一棟新的磚木結構的平房，長約40多米，寬約7米。平房分成三間，一間小的用作工具房，一間大的用作安裝炒茶機，還為炒菜機架設了一根專線，此時電就可以通到保管室了，邊上的一間小的隔座成兩間作為我們住房，算是給我們修的新家，這筆安家費也有向公社報賬的理由了。

房子一修完我們就趕緊離開那間住了快半年多隨時可能倒塌的土墻房搬進了這新建磚房，新房蓋瓦，上部空著，采光也好，空氣也好，我們還因此沾光也用上了電，盡管是十五瓦的燈泡，農(nóng)網(wǎng)電壓不夠忽明忽暗的，但是比煤油燈蠟燭好多嘍。

從下鄉(xiāng)那天開始，我們過上了和生產(chǎn)隊社員一樣每十天趕集休息一次，無論天晴下雨都要上工的平庸的，機械而乏味知的青生活，心里唯一的盼望是盡快過完兩年的期限。

從中學畢業(yè)后我們經(jīng)歷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當農(nóng)民獨立生活，第一次有家但住的是生產(chǎn)隊廢棄的烘房，記得下鄉(xiāng)后的那一天，我們第一次到距離我們所在生產(chǎn)隊走大路約4公里，走小路約不到3公里外的另一個生產(chǎn)隊去玩，那里住著和我們一起下鄉(xiāng)的同一所學校出來的四位女知青，她們的條件比我們好許多，住的好像是生產(chǎn)隊倉房隔出來的地方木房子，有床有廚房，改出來的廚房里的灶上還坐著一口很大的生著銹的新鐵鍋，當?shù)厮追Q三水鍋，大概是要裝三桶水的原因吧。

看見我們的到來，女知青們也很熱情地留我們吃飯，并且馬上洗鍋而且反復洗了好幾次，她們自己覺得已經(jīng)洗干凈了，然后用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豬油給我們炒飯，聞著香噴噴的飯香，本來我們也很想吃，可是當香飯端上來后我卻突然改變執(zhí)意要走，堅決不吃，和我同行的男知青不明就里，但還是跟我一道走出來才問我為什么不吃，說人家又不差你吃這一頓，我告訴他，你沒看見那飯炒出來都帶著黃色，那是鐵銹，鍋根本就沒有洗干凈，生了銹的鐵鍋要先用土碗來反復磨，把鐵銹磨亮了才能洗干凈，然后要用豬皮趁熱搽幾次，那鐵銹吃下去要拉肚子的，她們連這點都不懂。

也許，這幾位女同學實在是缺乏生活常識，但這能怪他們嗎，才離開學校就下到農(nóng)村還要自己學著做一切和生活相關的所有事務。

只是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當時我沒有直接告訴她們該怎么做，我不知道我們走后那兩大碗炒飯她們是倒了還是吃了，我想肯定不會倒的，因為倒了浪費，此時我們自己都成了農(nóng)民，更加切身體會到，浪費糧食是很可惜的，女知青們善良地以為我們是為他們省糧食而不吃，但愿即便她們吃了也不會壞事，畢竟人也需要補鐵的，偶爾吃兩次鐵銹也不是什么大事。

以后也有了她們幾位第一次到我們“家”里來玩的過程，這第一次是我給她們煮面條，還專門花了1.25元買了憑紅燒肉罐頭招待她們。我用我們唯一的那口碩大的鋁鍋灌了半鍋水，水開后一次放下去足足有兩三斤的一大捆面，然而，因為煤質(zhì)量不好，爐火不旺，面放下去后水一直不開，結果一大鍋面煮成了糊涂還夾生，倒了又可惜，大家勉強吃了下去，真浪費了我的那瓶紅燒肉罐頭。

真是輪回哦，想想我們第一次到她們的住處，因為她們用沒有洗干凈的鐵鍋炒飯我以不吃的方式取笑了她們，她們第一次到我們的住處，自認為家務還算是內(nèi)行的我煮面款待她們反而做夾生糊涂面被她們當面取笑，哈哈！扯平了！

面條吃的過于尷尬，心有不甘的我將另外煮了十幾個紅苕端上飯桌，開玩笑地告訴她們，紅苕還有一種吃法哦！她們很認真地問我另一種什么吃法，我說：還可以用辣椒沾著吃，她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還天真地反問：是真的嗎，沾辣椒好吃嗎！要知道，“沾”的意思在我們方言中發(fā)音是“笨”，終于有一個女知青明白了：你好壞，罵我們是“笨苕”，于是大家哄笑。

那歲月，那場景，真的很單純很開心，大家心無雜念，友好相處，兩年過后，我們先后離開農(nóng)村參加工作，我則到邊防部隊服役了幾年才回來。

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肯東都分別經(jīng)過了自己許許多多的不同的“第一次”，這些第一次組成了我們實實在在的人生，幾十年很快就過去了，大家各自成家，還紛紛升格成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但我們的友誼依然，時常在一起聚會，餐桌上時常回首往事，把年輕時的開心一直保留到中年，老年。

人生有許許多多的第一次，所有的第一次都會在自己的記憶中銘刻下來。

（編輯：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