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邊遠山區(qū)教學已達26年了，原先是住在學校里的，自從稍有余錢買上摩托后，為了能回家與守寡的母親說說話，我就極少時間住在學校里了。

每至清晨，我都會在母親拍門的響聲里蒙眬醒來，她催我上學校去了。如果有誰送了她奶粉什么的，母親就會在我未洗臉之前用熱水調(diào)好，讓我喝了好御寒。

母親曾說，騎摩托車上路，好像是哪個在用冰刀刮著臉，不喝點熱的，著不住。我有空閑時，愛用摩托帶母親到她想去的親戚家。那時，我會讓摩托慢速，幾乎與散步差不多了，母親仍說冷——母親對坐摩托深有體會。

你的胃病好點了不？母親遞過營養(yǎng)糊糊的時候，總掛著這件事，我應該聽到千百遍了。

摩托車到我的學校，確實有好長一段距離，途中是要路過兩三所學校的。

在路上，我總愛看到三三兩兩的小孩提著一個保溫飯盒，他們聚在路上，無憂地朝前走。

飯盒約50厘米長，圓形，分幾層，可以把飯、湯、炒菜隔離開來。盒上端有一個活動的提手，圓形的飯盒表面，鏤著各種精致的卡通圖案。

學生們在路上唱著歌，讓飯盒在手里，晃晃悠悠地，構(gòu)成了鄉(xiāng)村上學路上獨特的景致。

我如果出門早，有時會停下來，看他們的飯盒里裝著什么。因為我戴著一副眼鏡，臉也文靜，學生就不設(shè)防。有好菜的，會搶先遞過來，讓我欣賞。我告訴學生我也是老師，他們竟互相轉(zhuǎn)告了，路上但凡遇著，都怯怯地紅了臉，叫我一聲“老師”！

現(xiàn)在，這群學生仍在上學，但都空著手了。突然間看不見那些晃晃悠悠的飯盒，我心底有了陌生感。十來年的風景突然不存在，那種失落感特別強烈。

飯盒哪里去了呢？

學校都開辦食堂了。

在失落之余，我想起了自己讀書的往事。

記得我小時在早晨去讀書，母親偶爾會遲起，我只得焦躁地圍著灶臺轉(zhuǎn)，企盼著母親早一些把飯做熟，我不至于空腹去聽課。有時，我等得眼淚汪汪的，母親急了，就把手帕洗干凈，從甑子舀出一碗半生不熟的包谷飯。她把飯放在手帕上，攏起手帕的四角，再用力地捏緊，那金黃的包谷飯擠擠挨挨地成了一團。我將這飯團用芭蕉芋葉包好，直到在學校有空時，就把空氣當菜，和了飯吃下去。

生于高山地帶的農(nóng)村沒有米，那時家家都窮，能吃上包谷飯已很是不錯。而包谷飯要蒸兩次，程序復雜，也耗時間，是以母親才會與我一起著急。

及至讀初中，我學會自己生火做包谷飯了，在銻鍋里放一碗水，水燒開了，將玉米面緩緩地倒下去，不停地用筷子攪拌，再燜上鍋蓋，用些文火，一次次地攪拌，再燜，飯熟了，聽著那急躁地叫嚷的鈴聲，胡亂刨點兒進肚……

因為從小學至初中，吃飯都不太有規(guī)律，我有了胃疼的毛病。直到升入師范，我才真正與米飯結(jié)緣。學友們一律的洋瓷大碗。工人打飯也大方，總是讓飯超過了碗沿，但我們?nèi)猿圆伙枺蚴沁\動多，油也不太足量。那時，我們最喜歡星期五，一到這一天，我們就快活地唱：“難忘啊，星期五，得吃兩片肉。啊，回想起，求學的年代里……”

我們同齡人都都度過了相似的生活年代，到改革開放以后，生活有了好轉(zhuǎn)，我們才真正地聽到了不想吃肥肉的故事。

在我教的學生里，有個叫王定文的，父死母嫁，真正的孤兒，總愛遲到，我從班主任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世，問他怎么總遲到，他說做飯晚了。我與定文一同到了他家，只見家徒四壁，半邊鐵鍋支在灶上。一個小小的塑料桶里裝著不多的糧食，著實讓人心酸。那時我校老師都自己開火，我叫定文與我一起吃中飯，他高興得有了淚花，但不足半月，這孩子羞怯地拒絕了我，無奈之下，我把他叫到學校的家里，給了他一個書包，包里裝著一套衣服，還有一個鏤花的飯盒，飯盒的圖案是柔柔的夕陽，一只小兔，正幸福地睡在樹蔭下……

后來，定文終究還是沒有小學畢業(yè)，這事給了我不小的沖擊，我因此不停地向縣里跑，縣里終于獲準我校建設(shè)宿舍與開辦食堂。

現(xiàn)在，食堂建好了，我的學生不論遠近，都能入住學校。且他們有了中餐營養(yǎng)補助費及住宿貧困生補助。老師雖然周末也無法休息，但畢竟解決了學生的生計問題，純是好事一樁啊。

上周正值我護校，護校老師一攬包干學生的紀律，晚自習，早鍛煉等，忙得不亦樂乎。就在周四傍晚6點，有一年輕婦女從鎮(zhèn)上趕集回來，她的身子很單薄。她告訴我孩子的名字后，再問她的孩子在什么房間。我清楚這個婦女的家還很遠，恐怕得到夜間摸黑才能到家。我告訴她后，忙著維護其實用不著維護的學生打飯隊列。一名正在吃飯的學生牽著我的衣角，悄悄告訴我：老師，一個外人躲在食堂背后吃我們食堂的飯。

我校規(guī)定不是學生不得在食堂就餐，因為領(lǐng)導說過有些人可能會對什么不滿，擔心他們對食堂投毒。

聽了學生的反映，我輕輕悄悄地繞到食堂的山墻一側(cè)。

我看到了這樣一幅情景：在食堂背后的一株大樹下，是一名身體單薄的年輕婦女，她的手里端著一個食堂里的鏤花飯盒，她一邊胡亂地刨著鏤花飯盒里的飯，一邊慌張地向四處望。這位婦女的旁邊，垂手站著一名小姑娘，她的名字正是年輕婦女要找的孩子。孩子吞咽著口水，抬起粉嫩的小臉，那雙清澈的眼睛，朝著自己的母親仰視著……

我的脖子突然間硬了起來，忙抑住自己快要流下的淚水，急急地跑到打飯間里，告訴工人，我要給這對母女加餐……

（編輯：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