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站在高臺振臂一呼的雙手,那是一雙握著筆桿和公章幾多年的父母官的雙手,那還是一雙小心翼翼地掌握生死之門的方向盤的雙手。那雙手,曾經(jīng)寬敞得像北方的壯闊的一望無際的平原;那雙手,曾經(jīng)細膩白皙得像深閨少女梳妝臺上的美人鏡;那雙手,曾經(jīng)被無數(shù)的人民群眾高高地托起。而今,而今已然被無情的歲月和清貧的生活刻成印章,像四處蔓延的根須,從手背竄進血液,讓青筋露起。父親的那雙手,儼然被生活這個雕刻家演繹成為了千溝萬壑的黃土高原,粗獷,毛糙,荒蕪……
我實在不忍直視父親的那雙手,尤其是那些紅紅的,暗暗的,與日俱增的銹跡斑斑的斑點,像一些影子,在父親的手背上活靈活現(xiàn)。這些斑點,這些影子,像極了父親。有的是少年時候的身軀,雖然也是苦累,但卻挺直得很。父親的少年,遇上文化大革命,遇上集體大生產(chǎn),說話得注意,干活要賣力。吃飯按公分,所得進公社。假使稍許偷懶一會,吃不上飯便是常事。父親的那雙手,不知武斷了多少根鋤頭,磨破了多少老繭,流盡了多少辛酸……有的則像父親的青年,紅潤,規(guī)則,豐富多彩。父親的青年,是在部隊上渡過的,雖然現(xiàn)在他很少提起他的戎馬生涯,但是那些一張張英姿勃發(fā)的軍人照片能夠表明他的部隊生活是艱辛的,母親偶爾會提及一段他們那個時候的甜蜜愛情故事……有的則像父親的中年,遍布在手背,圓潤,厚重。父親的中年是他從政的生涯,經(jīng)過他雙手的公文,文件不勝枚舉。他筆下的報告和文章更是有若繁星,那雙手,不知提攜了多少鄉(xiāng)間俊才,解決了多時民事糾紛……而更多的斑點,則是父親現(xiàn)在的縮影。黯淡失色,幾多艱辛。為了照顧患病的母親,他毅然選擇失業(yè),做起了六旬農(nóng)民,田間,地頭,鍋邊到處有他的身影;早上,中午,黃昏,時常響起提醒母親吃藥的聲音;起早貪黑,敲磚,定釘,和泥,只為讓母親住一回平房。
我一直不忍直視父親的雙手,尤其那些裸露的青筋,凸凸的,鼓鼓的,像極了幾根鞭子,在父親的手背上胡亂揮舞。這些青筋,這些鞭子,像一個個的警鈴,每當我直視它們的時候,不但眼睛會被刺傷,耳朵會被震聾,就連遠在千里之外的凡心,都會震動到搖搖欲墜,淚眼朦朧。我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想起這雙手在無數(shù)個白天揮動鋤頭的動作,在無數(shù)個夜晚小心謹慎地握著方向盤在山路上行駛的姿勢,想起那些勞累,想起那些辛苦,想起那些境況,然后狠狠地扎進我的心里,疼痛難當,不能自拔。
我一直不忍直視父親的雙手,尤其是那些深深的,淺淺的,密密的,血紅血紅的裂紋,像河網(wǎng)密布的地圖,又像崎嶇不平的山路,蜿蜒,盤旋在父親的手背。此刻,我無法想象出每當寒風襲來,蹭上這雙手背,灌滿這些口子,是不是會有刺骨的疼痛讓父親難以喘息,是不是會有一些溫熱的血液來撫平這些插滿尖刀的溝壑。我更無法想象父親是以怎樣的一種動作去舔舐這些艱辛的,或許,母親的病,我的前途,是唯一支撐他把牙關要緊的燃油吧。
十幾年的求學生涯讓我學會了漂泊,學會了孤獨,學會了離家,卻沒讓我學會觀察。我無法細致地把此刻的父親描繪出來,更做不到把他那雙寫滿生活的雙手描寫得栩栩如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記住,記住這雙手的樣子,記住那些斑點,記住那些青筋,記住那些裂紋。
山溝里流淌的生命
在我的記憶中,俯身蹲在貴州西南部的這個小山村一直缺少一樣東西,然而生命卻賦予她舉重若輕的作用,這里的人,牲畜,莊稼都習慣稱她為“流淌在山溝的生命!
剛從外面回來,父親就拿著氣槍讓我和他一起去打水。家里的水連續(xù)很多天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了,像蹣跚的老人一樣的顫顫巍巍的。我和父親都以為是從水池到我們家的水管被什么東西塞住了,于是就徑直來到水池旁邊。這個水池是我們整個生產(chǎn)隊的共同財產(chǎn),百十戶人家就指著這個橫豎兩米不到的水池供水,特別是夏天的時候,趕來這里阻水的村民絡繹不絕。父親和我踱步來到水管的接口處,拉開水管,竟沒有一滴水流出,眼巴巴地看著似滴非滴的一顆水珠懸在管口處,好似搖搖欲墜,又像是依依不舍。我把氣槍插進管口,不由分說地開始上下用力,幾分鐘后,我以為水會在我拔出氣槍的那一瞬間奪管而出,結果給我們的卻只是一臉的落寞。父親以為我的力度不夠,親自出馬,氣槍在他厚重的大手里面頓時顯得無比的嬌小,我們都以為這次應該是水流不斷的了,沒曾想等出來的依然是管子里潮濕的空氣,如此而已。父親讓我去把水池的蓋子揭開來看一下,是不是里面沒水了。當我拉開蓋子的一剎那,我震驚了,依稀的幾片即將腐爛的樹葉像一條條死蛇一樣橫睡在不到兩公分深的水面上,大大小小的石子露出一個個的圓腦袋,東張西望,楚楚可憐。幾個管口張著嘴巴,仰望著,那樣子像極了一個張著嘴巴等待救濟的流浪狗,讓人心疼。終日守在池子下面,看著淹到脖頸的水,伸長舌頭,卻怎么也添不到。我對父親說,我們走吧,里面沒水。
父親又帶著我順著山溝往上走,或許是上面的水被截斷了?我這樣想著。
一路的山石七零八落地酣睡在溝底,這些裹著山泥的石頭是山洪沖到這里的,亂七八糟,丑陋無比。每一次移步都要用腳先試試,因為有些石板是懸空的,只要腳上一用力,便會側翻,把雙腳砸得血肉模糊。父親雙手撐著較大一點的山石,左腳搭在上面,右腳一蹬,便輕松地翻過一狹窄處,此時山石便順著溝抱頭鼠竄,“隆隆隆隆”的聲音響徹在山溝里。我也學著父親的樣子,妄圖越過這一溝渠,卻顯得笨拙和滑稽,最后還是因為父親的幫助才得以一路如履平地。山溝的碎石和山石著實讓我汗流浹背,而父親卻顯得那么從容和嫻熟,想必這些年來這條險象環(huán)生的山溝里一定留下不少父親的足跡和汗水吧。
終于到了父親說的地方,這一下,我更是愣住了,為眼前的一切,更為腳下的步子,這時我才真正地知道什么叫做“寸步難移”。我從來沒有想象過這山溝里居然還有這樣的“景觀”。
大大小小的泥水塘,有的蜷縮在坡埂處,有的癱倒在石板下,有的藏匿在枯草叢,有的掙扎在亂石尬沓……奄奄一息的死水在里面顫抖,旁邊還有一些牲畜的腳印,而泥水坑的表面卻被打理得井井有條,有的用石板壓住,有的用木棒撐起,有的則用柵欄圈住。起初我并不知道這些形形色色的水坑有何用處,直到我沿著父親的腳印小心翼翼地往上走,才發(fā)現(xiàn)一個用幾多根木棒搭起的水塘,旁邊堆砌著一堆碎石,橫七豎八,一直延伸去幾米遠處,下面該不會是埋著什么吧?定眼一看,水塘的不遠處是一塊濕土,水,從地底下源源不斷地冒出,沿著巴掌寬的水渠流進水塘,沖擊著塘底下的細沙和淤泥。水塘子的四周包裹得嚴嚴實實,最下層用一些布袋兜住,中間壘上一些泥沙,上面則用較大的石頭壓住,竟然沒有水逃走。再看水塘子的內(nèi)壁下方,無數(shù)根水管安插在里面,黑色的嘴巴張著,喝著,咽著,嗆著,搶著。頓時,猶如晴天霹靂,五雷轟頂,我明顯感到我的發(fā)尖僵硬了,如同我此時機械的軀體。原來這些毫無規(guī)則的泥坑里面裝的都是圣水啊。是一汪不會流動的圣水,是躺進生命的血液,是撐起靈魂的天使。盡管它們是從溝底沁出來的,盡管它們是露天的,盡管它們是沒有自由的,盡管它們是那么的不起眼的。我凝望著這一處處的生命之坑,這里住著的是生命的使者,這里躺著的是生命的圣人,它們沒有涓涓流淌的歌聲,卻在有限的空間里唱著小山村的福音;它們沒有自由舒展的動作,卻源源不斷地從山溝,流進生命。
我不知道我注視了它們多久,直到眼睛脹痛到包不住討厭的液體。我也不知道我站了多久,直到雙腿脹痛得再以站不住。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直到大腦脹痛到什么也想不起。
山溝里吹來一陣戳人的寒風,我止不住打了一個哆嗦。透過朦朧的眼球,我看到父親的身影在一個較大一點的水坑旁邊蠕動,上上下下,來來回回……直到我再以看不清楚父親是用什么樣的動作在山溝的深處徘徊,但是我知道,此時一定有一些山泉在緩緩流動,從山溝,流進我們的水缸,從山溝,躺進我們的生命。
【編輯:黃先兵】
相關新聞
版權所有:西南作家網(wǎng)
國家工業(yè)信息化部備案/許可證:黔ICP備18010760號 貴公網(wǎng)安備52010202002708號
合作支持單位:貴州省青年文學研究會 四川省文學藝術發(fā)展促進會 云南省高原文學研究會 重慶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郵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滿)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