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的野鐘至果布戛二級公路辟開馬墳包包，這段路筆直、雄偉、壯觀。陳家瑜鴛鴦墳，靜臥在路東南約二十米處。與周圍那些清明節(jié)前后掛了紙，鞭炮、煙花爆竹殘留物橫陳，掃墓除雜草的相比，這所藤蔓叢生雜草肆虐的墳墓凄涼而冷清。

一九九八年，我在六盤水師專畢業(yè)后分配到野鐘鄉(xiāng)常明學校任教。那時還沒有通電，在學校有一小型發(fā)電機，辦公室有兩顆電燈泡，發(fā)出的光也很昏暗，我們晚上點蠟燭或者煤油燈備課看書，校園里只有一老師家有一臺小電視機，能看的也只有中央一臺、貴州臺和六盤水臺，每到晚上，看電視的人總是擠滿了他家的屋子。放學做飯吃了后，我們憑著近水樓臺的優(yōu)勢，常常是先到那老師家搶占一席之地，以便打發(fā)那百無聊賴的日子。好運氣總不會經常陪伴一個人，有一天我準備去看熱播的電視劇時，屋子已被先到的人擠得滿滿當當了。沒有電視可看，那就到街上走走罷。我沿著老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時和那些認識的人打招呼。那條很短很短的街，實在要不了多少時間就走完了。反正很無聊，我就沿著東線路走，一路東瞧瞧、西看看。走到楊虞伍家老房子前時，我決定去看看這幢民國時期野鐘最雄偉的建筑。

鄉(xiāng)紳楊虞伍的故宅，曾是民國時期常明最豪華的建筑，左右為廂房碉樓，正房為長五間，紅磚青瓦，柱頭板壁為清一色的杉木。左邊的廂房已拆出，右邊的廂房尚存兩間，有幾個人坐在門口，正在聽一個老人擺龍門陣，其中一個和我是熟人，見我后招呼我坐下聽那老人吹牛。那老人年約八十歲左右，臉微圓，聲音宏亮，精神矍鑠。大家圍坐在他身旁，聽他講述民國時期的往事，老人滔滔不絕，大家聽得津津有味，我在他的敘述中知道老人叫陳家瑜，是個國民黨黨員，教過書，曾是這幢老屋楊虞伍的座上客，曾陪楊到發(fā)耳歸集與一熟讀《三國演義》的飽學之士品評三國，二人在伯仲之間。

之后每次路過老楊家門口，總是習慣看看那位健談的老人是否坐在那里曬太陽。偶爾肩見有人和他在那兒喝茶聊天，更多的是看見他獨自坐在那兒，因不太熟，我很少和他打招呼。周圍的人都說陳老頭特別怪，年輕時打老婆特別厲害，他老婆懷孕時被他一腳踹大流血流產死的，他所用的錢都是從臺灣寄來的美元，錢多得很。

一九九九年冬天很冷。有一天聽人說，住在楊虞伍家?guī)康哪莻�陳家瑜死了，究竟是那天死的沒人知道，人們發(fā)現他的時候，已經是硬棒棒的了。之后是幾個遠親給他草草做了后事，抬到陽家丫口路邊與其妻合葬，算完了他的最后一個心愿。

發(fā)現陳家瑜鴛鴦墳，只是一個小小的偶然。

人到中年，體重越來越重，血壓越來越高，醫(yī)生告誡我要少喝酒、少吃肥肉多運動。為了讓自己變得健康，我每天堅持至少走一萬步，有時走到野鐘，有時走到小屯上。有一天，我沿著野果二級路走到馬墳包包時，突然想去看看新修的水庫，于是轉身向東南方向麗水庫走去。剛走不到二十米，我看到一所墳上刻有醒目的“鴛鴦墳"三個大字，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墓碑中間赫然刻著:陳(公)家瑜(母)王黛之墓。

我心里陡然一驚，這是那個怪老頭陳家瑜的墳，與其妻合葬的墳？

在墓的頂端，不是像野鐘當地的墳墓注明后山和朝向，而是“天下為公”四個大字。

“天下為公”出自西漢·戴圣《禮記·禮運篇》:"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已，大人世及以為禮，域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已。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建一個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是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的政治信仰，也是他號召當時革命者的一面旗幟，他曾把部分內容寫成橫幅懸掛在自己的書房，作為一生的政治追求。

在墓的頂部第二層，是“振興中華”這個讓人熱血沸騰的詞語。一八四零年的鴉片戰(zhàn)爭，打破了大清王朝天朝上國的迷夢。從那時起，我們成為一個任人宰割、任人凌辱的民族，開始了一百多年的屈辱史。從那時起，先進的中國仁人志士便開始了探索救國圖存的道路。1894年，孫中山在太平洋上的檀香山（現屬美國）創(chuàng)建了最早的革命團體興中會。興中會，顧名思義，就是要振興中華的意思。孫中山在興中會成立宣言中明確指出，成立本會的目的，“專為振興中華”。后來，他又經常不斷地宣傳振興中華的思想。民國時期的青年，許多就是喊著這樣的口號走上北伐的戰(zhàn)場，抗日的戰(zhàn)場，為國家和民族的尊嚴拋頭顱灑熱血。

在頂部第三層，鐫刻的字是“鴛鴦墳”三個字。在附近，夫妻合葬者不乏其人，這樣命名的這是唯一的一所。我一下改變了對陳老人各種謠傳的看法，這方矮矮的墳墓就是他和愛妻的最后棲身之所。作為孫中山的信徒，我相信他一定是深愛妻子的。孫中山先生曾經說過:“人類無知無識，便會像動物一樣貪婪，不知回報或奉獻。這都是由中國幾千年的封建遇昧造成的。所以我們要發(fā)動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打倒皇帝老兒，打倒封建，消滅愚瞇，根除自私，解放婦女同胞，同時也解放我們男人自己，使天下男人富有博愛之心，懂得在月朗星稀之夜，是母親用晨炊給他們點燃新的一天；在他們牽牽掛掛時，是女人為他們將零零碎碎補縫成美麗。風雨交加，是女人為他們遮風擋雨;坎坎坷坷，是女人給了他們關懷溫馨。女人是美麗博大的化身。世界上不能沒有女人。失去女人，世界將會失去百分之五十的真，百分之七十的善，百分之百的美。沒有女人便沒有整個人類。"陳家瑜是孫中山先生的信徒，我想他一定是一個尊重妻子的好丈夫�；蛟S他們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時候，或許在眉黛煙青為妻畫眉的時候，招到了當時許多好事者的嫉妒并造謠中傷，于是各種流言蜚語不脛而走，以致被時人及后人誤會。每次讀林覺民的《與妻書》，每次都是一種心靈的震撼。一個在抗日戰(zhàn)場與日本人血戰(zhàn)過的士兵，一定是懂得深愛妻子的。聽有位老人說陳妻死難產，那一定是陳家瑜老人痛徹心扉撕心裂肺的時候。

墓碑的中聯(lián)是:勝水殘山留勁草，清風明月伴梅花。左右聯(lián)是:高情與清松共勉，素志與白云同悠。

在碑心，除了有老人與愛妻名諱之外，就是自撰墓碑銘:“北盤江愚瓊名幼師范生文教究博不精專不透日侵華抗倭寇滇緬役勇戰(zhàn)斗名雖揚太不夠回故鄉(xiāng)風兩袖高不成低不受教為業(yè)育英秀貧而樂琴弦奏臉微圓皮欠厚眼瞥左派曾右勞廿載拾三就五十歲心優(yōu)疚妻早亡她無后耄耋歲非不壽八寶山難相湊記生平謚曰漏好與孬不入柩詩云擁護火葬常明一人化成肥料利國利民。"

老人一九一八年(己未年)三月十一日生，一九九九年冬月初六日告終。

遠房孝子賢孫若干(略)。

墓碑于公元一九九六年孟冬吉立。

佇立在墓碑前，我的思緒一下回到了老人生活的那個風云激蕩的年代。有人是時代的幸運兒，有人則要承受不堪承受的苦難。老人顯然屬于后者。但我們不應忘記老人為保衛(wèi)國家所做的貢獻。我們應該銘記也必須銘記，老兵不死。誠如一位名將說過:“老兵不死，只會漸漸的隱去！"

向我的老鄰居陳老人鞠躬，向抗戰(zhàn)老兵陳家瑜致敬！

作者簡介：

阿笨，原名張遠勝，貴州省六盤水市水城區(qū)野鐘鄉(xiāng)野鐘中學教師，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作品多部。

（編輯：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