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秀發(fā)，在歲月的青春里縱情飄逸，再長長，又在歲月的河流里不停地磨洗，先漂成蒼灰，繼之雪白，最后濃縮成三個極為沉重的漢字——老母親。
近兩月，我已是荒廢了日志的更新，更疏遠(yuǎn)了對老母親的問候，原因很簡單：忙！白天忙于本職的事，夜間忙于幫助別人加班，稍閑，又忙于學(xué)吹一種古老的樂器，它叫塤，塤的歷史比母親更為蒼老。由此，母親的痕跡在我冗繁的雜務(wù)里漸漸地淡去。
被我疏遠(yuǎn)的母親，已養(yǎng)成了一種讓我心痛的積習(xí)：不管雨有多大，不管夜有多深，她總把門翕開一條縫，唯一要做的事是等我，等著那個永遠(yuǎn)長不大，其實也在變老的兒子歸家。多少次，我總是見著母親穿著單衣寒顫顫地替我開門，已知她是和衣睡下，知我回來再起床開門的了。
我的母親，極度熟悉我的摩托車轉(zhuǎn)向燈的聲音，她說一般只有六下。這件事，我驚異于兩耳失聰?shù)哪赣H，對兒子的生活細(xì)節(jié)竟然記得如此清晰，對摩托那細(xì)微的笛聲竟是如此聽得清晰，如果確需詮釋，除了愛，沒有其他。
母親給我開門的時候，多次都提著一只水煙筒，且側(cè)彎著腰。進(jìn)家的門較窄，有時摩托擠不進(jìn)去，母親開始手忙腳亂地幫扶著拖動前輪，再望著我的眼，我就擺擺頭，眼里暗示出規(guī)勸，她又手忙腳亂地閃過一旁，雙手長時間做好幫扶的預(yù)備姿勢。然后的然后，她的雙眼，泛起一抹深而厚的憂悒，這份憂悒，已把我心尖的血管燎傷了三十年。父親的早故，成了母親眼里永恒的傷。不過，我已習(xí)慣了母親這種門衛(wèi)身影。如果早晚不能見到這幅動感的畫面，我就開始焦急，就急忙電話詢問她在哪里。她則毫無半分矜持，大聲問我是誰。我就大聲回答：我是兒子。然后電話這頭，就聽見她對旁人說：兒子來電話了，我得回家。母親剛學(xué)用手機兩年，只會接。我也懶，總是三番五次地教她如何看電池信號格子，如何充電。在每一次兒子對母親使用手機的現(xiàn)場輔導(dǎo)中，母親終于不再依賴于我。但是，她卻會忘記電池已然耗盡，卻仍保持著老人那種處事不驚和心安理得，這也證明，母親確實漸漸老去。
母親于我，真談不上有多深多厚的恩情，因為恩情，是一種永遠(yuǎn)藏著捂著，別人無法享受的呵護(hù)，說其大，八輩子報答不完，說其小，我如今的為人，就是母親的為人，只知道付出，渾忘了如何要去把付出轉(zhuǎn)化成實在的價值。
為了讓母親不那么孤寂，我對自己約法三章，每天必須陪她約半小時的談話。在談話中，她不厭其煩地說眼睛失明的外婆，說又抽又賭的外公，說死在她懷里的外公的母親。最后，母親作出總結(jié)，說這是第一次對我講這樣的事。沒多久，母親又重復(fù)著這個故事，依然作出總結(jié)，說這是第一次對我講這樣的事。我對母親循環(huán)往復(fù)地沉浸在過往的歷史中已然習(xí)慣，但也深知，母親在描述著以往歲月的年輪，其實，年輪已是在一圈圈擴(kuò)大，我的母親，確實老了。
對我那已然老了的老母親，我對自己的姐弟都作了暗示，任何人都必須在她面前畢恭畢敬，不能有任何話語的苛嚴(yán)。我也因之教會母親用電腦聊天，在聊天界面上，母親睜著一雙渾濁卻又如孩子似的好奇的眼，對著遠(yuǎn)在異鄉(xiāng)打工的家孫外孫，還有曾孫，朗朗而笑。這笑聲讓我感知，年老的時光，屋里有一種溫度，叫作天倫之樂。
寫到此，辦公室外的公交車鳴響了笛聲。我的家鄉(xiāng)通了公交車，是那種農(nóng)村人叫做很長很長的班車。我想帶母親坐著公交車，沿途看看家鄉(xiāng)彩綢似的公路。這個心愿是明天？或許后天？我不清楚。
我只清楚，母親抱著我慢慢長大；我只清楚，我得盡心盡力陪母親慢慢變老。
寫到此，我眼里蒙起了一層霧氣，但窗外殘陽又卷，或許，在家等我的母親，正依在門旁，她的天空和我的天空一樣，正彩霞滿天。
（編輯：黔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