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只在馬路上逗樂的狗倉皇地向四處逃避,它們看到了一個怪物沿著長而陡的坡度俯沖下來,那怪物是一輛沒有制動的自行車,車上載著一個女人及一大捆金銀花藤。車輪越滾越快,最后撞著路旁的一個石礅,女人及金銀花藤被狠狠拋向高空,在驚慌而凄慘的叫聲中,女人的左手插進(jìn)了栽了稻秧的稀田里。
這個女人是小妹龍琴,屬雞,30多歲了,她那骨折后還未痊愈的左手再次骨折;杳缘男∶帽宦啡司绕穑乙姷剿龝r她已坐在了鎮(zhèn)醫(yī)院的門診桌旁。我蹲下身,很疼愛地?fù)P起她的手,把它搭在我肩上。我背著她走向X光室,透視過后,再背回病床,這之間,小妹的右手狠勁地?fù)高M(jìn)我的前胸,我知道她疼得很厲害才這樣的。
斜躺在病床上的小妹掛著淚含著笑忍著痛向我訴說她的驚險的表演,我捧著她受傷的手靜靜地聽著,心一陣比一陣被揪緊,前幾天她就知道剎車失靈了,竟為了要節(jié)約幾元錢給她的兒子買點文具,這回因小失大了,真有些不值。
這事在外人看來略顯著小妹的愚鈍,其實是小妹家的生活正面臨無法形容的困窘。她家原是居住在深山里的,一層三間的平房全憑她與我妹夫瘦削的雙肩扛來石頭壘起,這屋建了兩年,也才居住了兩年,為還清城里人覺得輕松而鄉(xiāng)下人擔(dān)負(fù)不起的一萬元債務(wù),小妹與妹夫拖家?guī)Э谕獬觯谖业难燮さ紫麓蚬。她們租房住在?zhèn)上污染很大的鐵廠旁。我騎車上班的時候,?吹叫∶每钢覠o法舉起的大鐵錘,一步三搖地進(jìn)入廠區(qū)——那時,小妹的身體瘦弱得像是被人削去一半的柳枝。我下班回家,也偶爾見著小妹,她臉上總涂著黑的塵灰,不憑她的身材去判斷,我是無法認(rèn)出的。
小妹的丈夫很有些與我說得來,在一次閑聊著,我鼓動他賣掉原先的家,移居鎮(zhèn)上,我說鎮(zhèn)上可以掙很多錢,生活也挺方便,妹夫心動了,但她不敢動員小妹,我只好當(dāng)一次說客,當(dāng)我剛開口說及賤價賣掉那房時,小妹就哭了起來,說賣了我住哪里啊哥,不得已,只好與妹夫瞞著她賣掉了她家的房屋及打米機(jī)等。在一個月的奔波中,我與妹夫四處打聽,終于花了高價為小妹重新添置了一個新家。新家是一所舊瓦房,但是,兩處周轉(zhuǎn)后,小妹家就又添了更高的新債。
提起小妹原來的家,我心里總是負(fù)著愧疚,但不得不提起一次去她家玩耍的事情。小妹的大女兒叫小娣。我與妻子步行去小妹老家的時候,大人都已上坡干活去了,小娣那時不超過八歲,見著了我們,親熱地叫著舅爹來了,就急忙生柴火,淘米做飯,再從樓下的橫木上用菜刀割斷挽子(掛臘肉的繩子),把一只肥肥的豬腳放在柴火上燒烤。看著這么幼小的孩子居然精于這些繁瑣的家務(wù),我的心一時間滾燙起來,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就急忙與妻子一起,做起了小娣的幫手。若干年過去后,無論我在哪里見到小娣,心里都浮現(xiàn)出那感人的一幕,所以,我會為小娣買化妝品,這對一個當(dāng)長輩的男人來說,可能是絕無僅有的事。
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小娣那種小大人的行為,深得小妹的疼愛,所以,小娣的穿著就顯得貴些,但因為一雙鞋子的事,小妹家掀起了軒然大波,當(dāng)我接到小妹從電話超市打來的電話時,她已徒步走了五六個小時到了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我在話筒里聽到她正傷心地哭泣,問她原因,她說要出遠(yuǎn)門打工了,給哥留個話。再問,她說是花了40元給小娣買了雙波鞋,妹夫竟想用毒藥灌她,他的理由是小娣應(yīng)該只可以穿20元一雙的膠鞋的。我在電話里對著小妹大吼,你必須給我馬上回來。許久,小妹才止住哭,說,我聽哥的話。
小妹回來了,很長時間才與丈夫重歸于好。小妹與妹夫是自由戀愛并結(jié)婚,到小妹婚嫁的年齡,一個殘疾青年托媒送來娉禮,不多久,小妹自抱著聘禮還了那青年。有一天,母親叫人捎來口信讓我無論如何回家,待我回家,才知小妹未按農(nóng)村習(xí)俗與鄰寨的青年“私奔”,母親央了本寨的叔伯們,趁著月夜風(fēng)高摸進(jìn)鄰寨,我作為小妹唯一的親哥,自然擔(dān)負(fù)起這次“突襲”中的指揮任務(wù),但我是近視,在叔伯們的攙扶下,我們攀亂石,牽藤葛,悄無聲息地摸進(jìn)那個寨子,最后進(jìn)了小妹的家卻撲了個空。我摸著被石棱與荊棘掛傷的多處傷口,很有些傷懷。事后小妹對外人說,她是躲在一個茅草籠里的,哥就從她腳下爬過,她多想拉哥一把,把哥客氣地讓進(jìn)屋里,但她不敢。這話傳到我的耳朵里,我好一陣痛哭,父親死得早,我沒有盡到教育小妹的義務(wù),她的出走是我的錯。后來,我與母親,在談到小妹的婚嫁上,總是先沉默,再作長久的嗟嘆。
在我們這個有五姊妹的家庭成員里,小妹是讀書最少的一個,二年級才讀了半學(xué)期,我不知她當(dāng)時不讀書的原因,也不好問,怕她說我這個有文化的哥諷刺她。我參加了工作不久,農(nóng)村開始掀起掃除農(nóng)村青壯年文盲的教育運(yùn)動,我作為教師,在異鄉(xiāng)爬坡上坎去每一個寨子教那些不識字的中、青年人,我教他們唱《小白菜》、給他們說秀才陸本松的故事,也吹笛子、拉二胡給他們聽。小妹呢,就在我的家鄉(xiāng)提著一盞煤油方燈,在勞累過后每一天的夜里,高一腳低一腳地跑到夜校,聽老師教他們識字。假期我回到家,小妹說她學(xué)會了上千個漢字,我高興得撇著嘴想哭。后來,我就教小妹唱山歌,也把山歌抄下來教她認(rèn)。多年后,我估計小妹把我教的山歌忘了,因為那東西不能當(dāng)飯吃。
說起吃飯,小妹的飯量在當(dāng)時很可以,不像我們現(xiàn)在,端著半碗飯還愁眉苦臉,因為肉食都吃得膩歪了。那時的菜不叫菜,全都是清湯寡水。我清楚地記得,小妹上山勞動回來,第一件事是爬樓梯,因為用金竹纏的樓上,總擱著一個可以裝兩斗米的甜酒的大龍壇。我家鄉(xiāng)是高坡地,不產(chǎn)稻米的,那甜酒就是用玉米碾成釀制的。小妹累了,就從龍壇里舀一海碗甜酒,三五下刨光,酒勁上來,她就摟著我的脖子親昵地笑。每逢至年關(guān),聽說要煮甜酒了,就得搓下很多的玉米粒,但小妹特興奮,就夾在我與二姐的中間,三姊妹把那笨重的石磨搖得呼拉拉地轉(zhuǎn)。如果不小心將玉米粒弄掉在地上,休息以后,小妹就會從家里的旮旯里把玉米撿起,捧著去喂她養(yǎng)的旱鴨。而落在泥土縫里的玉米粒,她就用棍子挑出,再飛跑出去,向著鴨子居住的方向,嘎嘎地叫,喚鴨子重新來食。誰也不會料到,她喂的鴨子漸漸大了,卻在某個夜晚被山上可惡的野獸一只只咬斷了脖子。那時父親仍健在,他想把死了的鴨子撥毛后煮吃,小妹哭著抱起另一只死鴨,飛一樣就跑得無影無蹤。
小妹幼小時常常灌耳糞,也就是從耳孔里流出很多濃水,及至她嫁了人稍微有了結(jié)余,才帶去醫(yī)院治療,說是中耳炎,我去看她時,她敘說醫(yī)生用錘子狠狠敲碎她的耳骨。病治好后,小妹的一只耳朵聽不見了。很多時候,我想輕聲地與她講話,但她聽不見,只驚訝地睜著眼望我。
或許是小妹沒有文化,竟在一次徹底傷了我的心。那是妹夫一手一腳為我的弟弟建好房后,弟弟從城里回了家過年,買了一只大鵝要請妹夫一家吃飯,當(dāng)然也包括我,我與妻子到了小妹家。妻子看到小妹正在切菜,但菜切得片不是片沫不是沫,就問是什么款式,小妹竟然頂撞起來,說,我哥當(dāng)教師嘛,經(jīng)常有肉吃,當(dāng)然就會切了。我聽到后急忙背轉(zhuǎn)身,一個大男子漢竟然忍不住哭了起來。是啊,小妹因為父親的早死,因為這個特殊的家,吃的肉一定是比別人少些。而我這個親哥,什么時候又買上三兩斤肉給他們送去呢。
事后,小妹被聰明的妹夫硬拉著要來給我道歉,小妹不肯,在若干次的哭聲中電話給我,話里只聽她說了一句:“哥,對不起……”我哽咽著回答:“我忘記那事了。小妹。”
是的,小妹是我的親妹,如果她有什么錯,也是哥沒有盡到義務(wù),錯在先,你的磨難讓哥深感不安,哥有機(jī)會,也一定向你說:“小妹,哥對不起你。”
(編輯: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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