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遇到二姐,她都露出兩瓣金牙對我憨厚地笑,那憨笑就讓我掬起一捧傷懷的回憶。
二姐的門牙早在少女時代就被砸碎了。那是在一次打豬菜的黃昏,我陪二姐到了對門的山頂。山頂上鋪著如血的夕陽。二姐背著一個可裝60斤左右的大背籮,我空著手,只把豬菜采來放在她的背籮里。當時,我們遇到了一棵很大的構樹,構樹的葉片很大,像蒲扇,但很粗糙,煮熟了,豬很愛吃。構樹上結了很多的構果,小圓球似的,果外長著像花蕊一樣肉質的嫩莖,很是誘人。二姐摘了一枚構果,輕咬著那肉質的莖,說很甜。問我要不要。我說想要樹頂上最紅最大的那幾個。二姐就爬上了樹頂,不料那枝丫已被蟲蛀空,但葉遮著看不出。只聽咔嚓一聲響,二姐從兩米高的樹頂栽下來,觸在巨石上,再滾了一轉,撲在了泥土上,我急忙跳下扶起她,只見她滿臉的血污。那時父母都沒有在家,已到更遠的山上干活去了。二姐疼得快暈過去,我用瘦小的肩架起她磨磨蹭蹭地向家走。當我打來一盆清水時,二姐的嘴唇已努起三寸高,她幾乎一星期沒有能吃上飯。如果當時我不貪心,她的牙齒一定潔白如玉。
二姐這次受傷,父母很是責罵了幾句,說她不應該爬樹,說她很笨,怎么不抱緊樹枝,二姐低著頭不說話。我嚅囁著嘴,最終沒有勇氣說出真相。
父母說二姐笨,是有依據的。二姐三歲時,還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成天只挪在草墩上,一寸一寸地走,半日里才可在堂屋轉一圈。及至能站穩(wěn)走路,也會說話,她已六歲了。比起父母的其他孩子,二姐是讓父母多操幾年心的。
我小二姐五歲。六歲那年,我哭鬧著要上學,父母說太小不讓,可我天天背著父親幼時的木板書包往學校跑,他們被逼無奈,終于給我報了名,同時也讓二姐跟我一起讀書。現在想起,十一歲的二姐,擔當的是監(jiān)護人的責任。我與二姐在一個班。母親每天早上會給二姐一兩左右的紅糖,但她總對二姐說,那是給小毛的。二姐謹慎地把糖揣在懷里,按著口袋跟我一路小跑到學校。下午,二姐就把糖拿出,掰一小塊給我,看我把糖放在口里嚼得脆響,而她,只是用舌尖沿著糖的外棱舔一舔,再用紙包好,謹慎地按著口袋回了家。
這一年,二姐纏著父母要去趕集,那可是正月里,是新年的第一個年場。二姐回到家里后,從口袋里掏出兩個紅色的癟癟的東西遞給我,我不知是啥玩意,父親說叫氣球。他給了二姐一碗粉錢。二姐沒有買吃的,吊著父親的衣角在街上轉了兩轉,餓著肚子回了家。父親說二姐有些笨,但長大后心善得很。
我家門口的凼子里,有兩口死井,是用來洗衣物的。水常年發(fā)綠,風吹過,臭得難聞,但井的四周是光滑的石板,閑時我愛與二姐去那里玩,用一塊尖石敲擊著石板,里面發(fā)出可可的聲響。那石板在我幼小的心靈里,聽著那空洞的聲響,總以為有異物。長大后才知,石板曾被火燒過,起了斷層,但看不見,才有此異響。
次日,我懷揣著兩個鮮艷的氣球,一口氣跑到石板上,二姐叫著等我等我,我已早早地坐在石板上了,但不知如何把玩那玩具,二姐睜大眼望著我,憨厚地笑。我遞給她一只,她攝起嘴,把口子貼過去,咝——氣球脹起乒乓球大的圓點——好看極了。
我忙學著二姐的樣子,鼓起腮幫死勁一吹,那癟癟的東西鼓得人心跳。二姐忙按住我的手,說別吹爆了。我急忙放開氣球口子,它癟成了原來的樣子。這事真的很好玩,我靠在二姐的腿上,一吹一放。光陰就在這童趣里把太陽拖得遠遠的。不知是多久,我堂哥悄悄跑到我們身后,說長英吹氣球。ㄎ叶愕拿郑樀梦覀內砺榱撕镁。二姐炫耀著把氣球遞給了堂哥,堂哥那時已是青年了,接過氣球盡全力一吹,啪的一聲,那玩具碎成了碎屑,散亂在我能夠回憶的青石板上。我漲紅了臉,忍不住哭著,破口大罵。二姐氣得撿起石塊,不停地向著堂哥追打。那一年,正是 “傷痕”剛結束的年代。我在“傷痕”的余韻里,幸福地吹著二姐餓著肚子給我買的氣球,幸福地依在二姐軟軟的身上,一天天長大。
在我讀二年級的時候,二姐這位監(jiān)護人的學業(yè)“畢業(yè)”了,她與眾多的農村小女孩一樣,還數不清自己名字的筆畫,就被一種巨神把她堵在了校門以外。
輟學的二姐專一做兩件事:放牛和拾枯柴。去學校的路兩邊,都是一些荒坡,二姐在我上學時趕著牛,背著背籮,與我一起,去做她“本分”的事。初秋時分,荒坡上長滿了剌莓。肥壯的剌莓大的如龍眼大小,紫烏的顏色,表外突起一粒粒規(guī)則的顆粒,它的枝梢垂于地上,扎進土里,再生,圍成一大籠帶刺的堡壘。而肥壯的剌莓,總結在正中最突出的位置,滿滿繁繁地,顯耀給人看。完成自己工作的二姐,用刀砍一根木鉤,留著長長的把,鉤住正中肥壯的剌莓,吃力地往身邊拉,再用手握住無剌的地方,將剌莓果摘下,小心地裝進自己用酸枇杷葉編織的盒子里,二姐之所以如此小心,是因為怕把剌莓捏破。捏破的剌莓稀爛得難看,讓人吃時胃不舒服。
二姐摘得滿滿的一盒后,再摘一張葉把盒口蓋好,以防螞蟻鉆進去,它把盒子放在背陰的地方,只專注地等著我放學。我來到二姐身邊,她會告訴我,今天摘了多少顆剌莓,有時似記不起了,就倒出來重數,當然若干次都是錯誤,被我糾正后,二姐憨憨地,天真地笑了。然后,我們開始蹲在樹蔭下,開心地將一粒粒剌莓拋進嘴里。現今,回味二姐憨憨地、天真地笑的樣子,我滿眼是淚。我的二姐,那數不清的剌莓果,是你對小弟永恒的愛啊。
因為二姐讀書少,以至于成家后好幾年都識別不出錢的面額。一次,她挖了很多的芭蕉芋,背了一背到離家近十里的地方去賣。收貨的人提著一把鐵桿秤,秤的末梢只能掛起60斤。剛巧的是,那人也只能知道60斤的位置。而二姐分完60斤的分量并過秤后,又把多余的背回了家里。二姐怕上當,所以,她的力氣就在這種無用功之中,反復地消耗著。
二姐出嫁后,她的家被一場大火洗劫一空。我動員母親把吃的用的都分些出去給二姐。她的姐夫看著二姐夫妻倆比較本分,就用巧言騙去了牛,還賣了它。在我進入師范后的假期,我約了二姐與姐夫去她姐夫家要牛錢,那人煮飯招待了我們,我姐夫提到錢的事,那人突然變臉,剛好二姐離他最近,他提起釘錘想砸二姐的頭。二姐與姐夫說算了不要了,急忙逃走。我搬起一塊大石奮力擲在那人的腳下,那人嚇得臉青面黑,慌亂中去尋找更厲害的武器。我在他慌亂的當口,已摔出了幾十塊石頭,將他的門窗及房瓦砸得面目全非。我對那人揚言:你再敢欺負我二姐,我讓你生不如死。
不多久,那人給二姐家送來了牛錢。
二姐是膽小的人,她從小與世無爭,與人無爭,只認得默默地關愛著我。我像流氓一樣對那家人的報復,其實就是深愛著二姐的心靈體現。
二姐跌碎的牙,那紅糖,那剌莓,及至幾十年以后,仍然噬咬著我,我一見著二姐,無論是她笑得有多憨,我都作最真誠的仰望。
二姐,今天正是趕集,你送來的黃瓜,還有桃子,我都放在了冰柜里。當我打開冰柜的門,你讓我再次明白,你就是我生命之中的另一個媽媽。
(編輯: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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