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山有壁斷崖，崖下有座新墳。

因了一株大榕樹庇蔭，無娘藤便滋蔓開來，黃幡一樣懸飛于樹下，偶爾，藤上落幾滴像淚的水，這個墓便添了幾分凄美。

雨不大，其時正糾纏了樹，恣意飄灑，吳近悄然來到墓前，弓了腰木青著臉，努力舔了舔粗糙的嘴唇，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阿鬧，你何苦喲，‘希望工程’下來了！”不巧一滴雨順了藤，倏地砸在吳近頸子上，他一激靈，忙踅轉(zhuǎn)身，往那黑沉沉的大瓦房走去。

瓦房呈“弓”字形，一樓一底，只不過上層是木板鋪就。吳近走近這座大瓦房，剛巧一陣急促的鈴聲響過，就見有群孩子雀鳥般閃進光亮的屋里，那光很強，原因是是窗戶已經(jīng)豁開了老大一個口子。吳近搖搖頭苦笑著，鼓起腮幫轉(zhuǎn)過折尺形的石梯，敲開二樓正中那道門，沖里說起了話：“給吳鬧留張課桌，我要在上面插一枝最精致的花圈，讓他九泉之下……”不曾想，后半句被瓦房上空回蕩著的誦讀聲淹沒了。孩子們正整齊且用力地讀著：“為了看日出，我常常早起，那時天還沒有大亮……”

二

天，其時已大亮了。

瓦房四周，除了讀書聲，很靜。房對門那陡直的山上，霧還在懶洋洋的沒有散盡，一條豎在云層里的山路頂端，卻彈出了一團朝陽，暗紅，渾如染了品紅的雞蛋。

白云生處有人家么？

有！

此時，那輪朝陽前面，竟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身影，50來歲，臉上皺褶層層疊疊，正流露出一種似喜卻悲的神情，陽光下，老女人的銀發(fā)紅而且亮。現(xiàn)在，她左手拄著一根棕竹棍，把身子斜靠在路旁的歪脖子樹上，右手正費力地在超襟衣服的里兜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兩砣暗紅的圓東西，喃喃地說：“鬧！兩個都給你，玩這丫頭吃的日子還長，這次……不給她吃，嗚——”

原來，那女人哭了，她一邊嗚咽一邊數(shù)落著：“鬧，你死的好苦……你死得好——好！路快通了！‘希望工程’下來了，你近叔說，這錢給玩報名。你死了，玩得讀書了，我現(xiàn)在就去。”

三

靠河滋養(yǎng)的榕樹很怪，見著河，枝丫就垂下來，斜伸在對岸的土里，扎根，讓人當橋踩著它走。這些天，寨里的山炮格外響，斷斷續(xù)續(xù)的地。一經(jīng)響過，便見著拳大的土石漫天撒落，附近的榕樹都或多或少掛了大大小小的傷。山炮一響，路又延伸著一點兒一點兒遠離榕樹。

村民們在干什么呢？原來，大家趁著農(nóng)閑，正風風火火地搶修鄉(xiāng)村路。人說，只要路一通，將有兩樓一底的教學樓從村里跳出，辦小學和初中。雖然，不遠處，人們看慣火車走馬燈一樣從隧道里溜過，但鐵路和公路，離這村這大瓦房，卻有好大一截。

到吃早飯了，幾百號寨中的男女，各自放開鋤、鎬等工具，分開就近的水麻叢，取出盛了飯的盒子，揭開蓋，小心翼翼地攆走皮上的螞蟻，吞一頓冰冷的便餐。這之間，誰對別人的飯菜感興趣，就穿梭在人堆里，東瞧西看。末了，故意滑動幾下喉結(jié)，做個怪樣，最終仍獨享自己的那份。有耐不住清靜的，邊吃邊張家長李家短沖起了嗑子，擺來擺去，話題又順順當當聊到新墳上面，于是，人們又都不自然起來，聽的說的無不眼圈紅紅地，回想起去年臘月間那血淋淋的一幕。

四

臘月二十四，過小年。“小年掃揚塵，長年老二要起身。”早晨，十年不遇的大雪拼了勁在空中狂舞，不多久，攀枝花樹，甘蔗林、桐子林和刻有“渴望工程”的水窖全被那潔白的雪片蓋住了，只模糊見著一點輪廓。吳鬧在床上聽見長長的哨音，曉得村長叫出工了，忙起身扛起刮板，尋找著已不十分清晰的山路，第一個在雪地上踏出了彎彎曲曲的腳印。

“村長！好大的雪喲，快開學了，給挖路的加五毛錢喲？行不？”說這話的時候，吳鬧已到了村長家，呵出幾口白白的霧氣后，揚起還有絨毛的圓臉問。

“行！行！你出的工多，書費湊齊了吧，路通了，老子一斤毛豬多賣幾分錢，給你小子交書費，但是——”村長走過來摸著吳鬧的頭，“你得為烈士爺爺爭光喲”

“哎！‘

“對了，人人都夸你阿鬧的，去年‘渴望工程’給的水泥，你硬是半袋半袋子地背完！今年水井坐水不？”

“坐水！”

“那就好，那就好！要不，你讀書時，就苦了你那跛腳娘！”

“我娘不該去撿人家的桐子！”吳鬧聽得村長提起娘，這樣說，目光卻躲開村長，去望窗外潔白的一片，心也似乎飛到了窗外去。村長順著他的眼光向外一看，路上已有三三兩兩帶了工具的人，便提醒吳鬧道：“不想了，我們上路吧！”

不久，半山聚集了一群人，為了避雪，他們都圍坐在那株大榕樹底下，等村長發(fā)話安排�？纯慈瞬畈欢嗟烬R了，村長張開無門牙的嘴，打了個哈哈說：“離開學不遠了，今天是過小年，我們就在這里打牙祭，喏，就是那一堆難啃的骨頭。”說罷，手朝那已經(jīng)殘缺不齊的半山一指，人們“哄”地大笑起來。笑夠后，村長接著說，“今天人人加五毛的工資，合兩塊五，用村里的提留款，限期內(nèi)修好建校路，死個舅子也值。對了，今天多放一排炮，記住了？”

開工了，風鉆打炮眼，板鋤淘砂。刮板是一種幾人合用的工具，板長約三尺，正中釘一根鋤頭把粗的木棒，板兩端拴牢一根粗繩。用這種工具，得先把土挖松，用一人踩緊木板，握住木棒，前邊幾人用力拖，土就被刮到指定的地點。

吳鬧將板繩搭在肩上，雙手挽緊繩子一端，弓著身，在前邊費勁地拖，不料刮板被一塊死石絆住，人們合力“嗨”地一使勁，刮板跳過死石，有人收勢不住，順了溜滑的積雪沖出老遠，倒下，死死壓住前端的吳鬧，吳鬧半天爬不起來，就在這時，炮手擺著小角紅旗在大聲喊：“雪大，炸藥快回潮了，快躲開，我們開始點炮。”

人們聽得很清楚，蜂一樣四下散開，吳鬧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跟在屁股后瘋跑，正當找到往天避炮的石巖，卻被人擠滿了，只好掉轉(zhuǎn)頭，拐向半山那株榕樹，也就在當時，人們都聽得“轟”地一聲巨響，接著榕樹底下“媽喲”一聲慘叫……直至山炮響完，人們“呼”地撲向榕樹，吳鬧已靜靜地蜷伏于一截樹樁上，一塊拳大的尖石，已深深地嵌進了他的前胸。

五

吳近聽說放炮炸死了人，便急風暴雨般跑到出事地點，見是吳鬧，顧不得喘氣，便呼天搶地哭了。這個即為侄兒又為好鄰居的好學生，才跨過14歲的門檻，還不知道《海上日出》，就于這次事故中打了短命。

給死者洗傷換衣之時，有人呼叫說吳鬧里衣里藏有日記本，吳近止住哭，分開眾人將它奪在手中，急急翻開一看，只見有一頁寫著這樣的小詩：

                 雨        種

——獻給“渴望工程”

去年下了三滴雨

一滴入心

一滴入夢

一滴入家里

今年雨種發(fā)了芽  開了花

我去采得花三朵

一朵敬學校

一朵敬父老

一朵敬媽媽

后面的字跡已染成血紅的一片，吳近輕念著看得清的這幾行，有曉得意思的，都顫抖聲音哭起來，榕樹下便凄凄慘慘地，熱鬧了。

六

吳近這幾天頭痛得厲害，買書，交款，退書，全憑那架破單車在剛修通的毛坯路上晃蕩，一歇下來，身子骨好像在油鍋里炸酥了似的，抬碗都沒有力氣，好在一切都順理成章地有了些眉目，只是最寒心鎮(zhèn)長透露的那句話：保險公司是皮包公司，目前正申請破產(chǎn)。

這打擊太重了，吳近前前后后跑了半月，腳板幾乎翻到腳背上，最終還是讓吳鬧的保險金打了水漂。這也罷了，可恨的是，新老師用一種新方法教學生一字一字地朗讀，聲音拿腔捏調(diào)還拖得長長的，和哀樂沒兩樣，有時想馬下臉訓斥幾句，又怕理論上斗不過，想想還是算了，教無定法嘛，人家又沒得罪自己，況且，民辦管公辦，有理矮三分，吳近也有他的難處啊。

想到這里，覺得坐的時間長了，剛站起來準備走走，猛然感覺到頭一暈，大瓦房也頭上腳下旋轉(zhuǎn)起來，人只向前跨得一步，就軟軟乎乎地向前撲倒了。

七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二年，侯幺毛因為槍準，在江邊一帶走紅，他的故事傳得神乎其神，據(jù)說，他讓人夾了拇指粗的空竹管在前亂拐彎急跑，他只須隨意扣動板機，三兩發(fā)子彈皆一一從竹管內(nèi)透過，絕不傷及發(fā)膚，由是，土霸張三爺收為己用。這年吳興安領(lǐng)著解放軍剿滅土匪，張三爺狗急跳墻，命侯幺毛暗中截殺，解放軍防不勝防，連吳興安一共五人被洞穿腦袋拋于洞中。后來，人民的罪人被槍崩，吳興安等人的尸骨被撈出合葬于洞口，豎了碑——他們成了烈士。

再后來，寨里人在碑四周種了油桐樹。

清明前后，桐花成片散落，有風，便隨風打著旋兒，形成一個個紅白相間流動的花環(huán)。

這吳興安便是吳鬧的爺爺吳近的爹。

政策對烈屬是優(yōu)待的。吳近有文化，當了民辦教師，他哥吳遠卻不識字，做農(nóng)民。那一年，吳遠看見一只耗子刨紅薯，奔過去踏死耗子也把腳釘穿在木樁上。病后，醫(yī)生診斷是破傷風，來不及看兒子吳鬧成人，便一命歸西，吳遠死后，就葬在烈士墓右面，寨里人說，老子兒子成鄰居，不會寂寞，相互也好有個照應。

烈士墓是作為緬懷先烈、加強學生德育教育的好所在。由此，吳近從不把學生帶到城里的烈士陵園去。每年清明節(jié)，吳近都和學生買些錢錁紙燭，到這片桐林里燒燒，大抵也含有孝敬父兄這層涵義。

吳鬧的爹死后，他家的景況就像高山流水劇急直下，好在桐花開了總會結(jié)果，桐油果一剝現(xiàn)籽就是花花綠綠的錢。錢是誘人的，對生活困窘的人家尤其誘人�？粗t如蘋果的桐果被風一吹便歡快地掉下來，吳鬧媽心動了，那日她看著四周無人，便背上背篼鉆進這片林里，或許有半天吧，桐林里“砰”地輕響一聲，桐林的主人跑進去背出了吳媽，可她的腳已被防賊的毛狗彈炸得血肉模糊。

做賊可恥，寨里的人都圍過去冷眼看了看吳媽的腳，又各自去做未做完的事。當吳近把大嫂安置在家里，敷好草藥后，已是后半夜的事了。

八

吳近依稀覺得有人用鏈條捆綁自己，一些像人不是人的怪物沖著他笑，他有些怒不可歇，撿起一截斷粉筆向這群怪物擲去，可是粉筆在中途劃了一道圓弧，又亂七八糟回打到自己的臉上，有一截還不偏不斜穿破昨晚扎好的花圈正中。“那是給吳鬧的，你找死——”吳近再也無法忍受，大叫一聲，猛沖過去，誰知一碗冰冷的水潑得他滿臉開花，潑水的怪物退在一旁，還“近叔，近叔”地唱個不停。

吳近聽得聲音好熟，便緩緩睜開眼睛，原來大嫂不知何時來到這里，正用雙手捧著吳近的頭搖著喊著。

見了大嫂，吳近忍不住淌出兩行滾燙的淚水，嗚咽著哭：“大嫂，吳鬧的保險金，恐怕得不到了。”

“怪得你么，人都死了，還保險？”吳鬧媽期期艾艾地，便覺著心里一酸，手就微微發(fā)起抖來，淚像水庫開了閘，橫沖直撞滲進皺褶更深的地方。

“自古傷心處，唯有死別時�？薨�！大嫂！”吳近用一句不太好懂的話勸說著，自己也嚶嚶地放出了聲音。

等穩(wěn)住了情緒，吳鬧媽給玩報了名，才想起帶來的東西，忙從衣兜里摸出。那是兩個染了品紅的雞蛋，暗紅，渾如山路頂端那輪新升的太陽，她遞向吳近后說：“把它放到墳上去吧，阿鬧最愛吃的。”

接過雞蛋，吳近也想起扎好的花圈，就和嫂子來到教室，虔誠地把它插進課桌的絲縫里，這次，兩人不再慟哭，只任憑淚水自由自在地滾落在塵埃里。

九

玩報名遲了點，剩余的書已調(diào)到其他學校，這回又得去索回。吳近跑了好幾所學校，管書的以搖頭的方式作了回答。正山窮水盡之際，卻在去城里檢驗建校的鋼筋是否合格時，發(fā)現(xiàn)街道的廢書攤上有一份嶄新的教科書。吳近欣喜若狂，討價還價以七折的錢買到手，忙用塑料袋裝好，扎緊口，順了鐵路往學校趕去。

鐵路穿過的山巒間，有一種依山而筑的洞子，不稱隧道，叫明洞。

吳近走進洞里，覺得熱而且悶。不大功夫，天嘩嘩地下起暴雨來。吳近怕濕了書，來到洞口不敢邁步，便呆呆地盯著漆有“區(qū)間搶險”的通訊鐵箱看雨跳舞，其時，雨瘋狂地在鐵箱上攪起一朵圓圓的水花，吳近迷糊起來，那水花不正像自己扎的那枝花圈么？可花圈不見了，它跑到哪兒去了呢？

是不是那幫調(diào)皮的孩子搗的鬼？

（編輯：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