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淡了，又在孤寂的夢寐里回升，把一顆漸冬漸寒的記憶溫暖。

我一直回味著那剪紙般的油柿樹。其時野暮四合，葉早已皈依樹下，累以千計的宮燈般柿子綴于枝頭，像誰在日里夜里，把自我的心畫了千遍萬遍，粘貼在我即將路過的地方。唯有故鄉(xiāng)的這種樹影，塵埃總不想依附，清新得像野生葡萄酒，只摻了些冰糖，卻讓人微醺，讓人明白印象畫，讓人讀懂凡·高。

山風翦翦。所有的山相依相偎，山的形態(tài)像文藝青年以一種文化的深層內(nèi)涵，在等著誰一同觀看，在等著給對方取暖。

還是要遠離，車燈，像一名初婚的兩圓紫暈，調(diào)染出周邊玉白的輪廓，奪目而神弛。心，已留在了故鄉(xiāng)。

我的故鄉(xiāng)，蒹葭蒼蒼。

故鄉(xiāng)有蒹葭，其實蒹葭俗名就是蘆葦。如不是有人提起，我就忽略了這詩化的植物，更忽略《詩經(jīng)》在我的故土沉睡了三千年。

在三千年時光化石上，愛情既古老，又永遠年輕，在山野自然我們有足跡之處，就拼貼成山上詩行的紋胳。

我們繞山而弛，窗開著的，秋風乍醒，漫天飛絮粉妝玉砌，旋舞，與高遠湛藍的天際碎云，體貼逗吻，又不著痕跡�；ǖ奈⑾悖玫萌烁杏^微癢。有人于車內(nèi)回眸盈盈，最難消，這種“在水一方”的似近卻遠的風景。我在這種人與物的天然布局里，思緒已回溯，已飄遠，仿佛翻閱三千年前，有一個長發(fā)及腰的白衣姑娘，她站在蘆葦深處，有酡紅的夕陽，她的清澈目光里，一名劃槳而歌的男人身影，于江下逆流而來，江波如眼波，越來越明晰，直至印烙在那本古老的詩集里去。

故鄉(xiāng)四處皆為高山。

山路極險，要在極簡單的彎曲盡頭，才可看到另外的路向，像人在愛情之中，不見，則愁；一見，則喜。但兩旁盡皆蘆葦依著，或萋萋，或蒼蒼，畫面多彩而極富層次。還有秋鳥，先俯于這種叫蘆葦又叫蒹葭的梢頭，蒹葭之梢纖弱不堪受力，只輕快地回避彈跳，欲迎還羞，鳥不知其意，驚起，帶一抹純玉似的蘆絮，蘆絮就如輕煙，似薄紗，戀戀地隨鳥而去。

下車，四圍盡是茫茫的畫幅，全都是蒹葭之影，有蒼山與崖壁映襯，遠觀，如大地潛心鋪陳的鵝絨，我不知把哪里比作床，比作枕，誰都可以憑己之好，憑情所鐘，在蘆葦影影綽綽的飛花碾玉之上，打個滾，翻個身，再呼吸相聞，把愛情解讀得更深更透。

我們在一個極有景致的溶洞之口歇息，風柔得像學過瑜珈的舞姿。江心碧綠。遠遠一叢白鷺鳴哨而近。山頂白云深處，散居人家只有幾點，但極遠，因之無雞鳴，無犬吠，只有猿猱偶爾略帶拘謹?shù)馗Q視著，似在探訪異類的情感密宗，山巒，也就在這種靜謐中，以《詩經(jīng)》的獨特風情，守望著黃昏的來臨。

及至黃昏來臨，進入岸上的叢林，間雜的也有蘆葦，像披于身上的古典的煙紗劃過，只聞香風裊裊，似有人悄然于石后，把脂粉輕勻于嬌嫩之臉。一株野木瓜，果實極小，但已熟透，累累疊疊，讓人無法揣摸是依了哪個女體的藝術，直把她融進了這個極少人走的清幽峽谷，不過，“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的絕美之句，卻始終在心底回還而唱。樹下，幾叢忽地笑，正開著嫩黃的黃朵，花蕊已放。此花與彼岸煙花極似，都預示著有葉無花，有花無葉，生死相依，卻生死不見，直把《詩經(jīng)》感人內(nèi)涵，又延伸出欲哭無淚的凄愴。

我站在叢林下，夕照已在江心撒下亂銀，奇石依江獨立，石上蘆葦蕭蕭，有一種只有江與石相濡以沫的在岸邊纏纏繞繞。

等我抬頭向來時的逶迤之路仰望，風再起，蒹葭之上，白衣已然歸去。

（編輯：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