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盤江山脈依著地質(zhì)結(jié)構(gòu)分成兩種：一種是奇險峭拔呈陽剛之態(tài)的喀斯特山嶺，一種是厚實綿延現(xiàn)陰柔之美的黃土山巒。這兩種山形的互襯互融，形成盤江人性情的濫觴。

我的故里的山貌屬于前者。

在南盤江的雷公灘口仰望，聳入云層的高山就是我的家，雷公灘原本有一座吊橋，橋在風(fēng)中可以蕩離中線三尺遠。膽小的人在橋上爬，行至過半的距離仍心虛，又一寸一寸地轉(zhuǎn)身往回匍匐而退，待心定后，就慨嘆自己無法做一回英雄。從雷公灘起步，需攀越七十二道拐，人與山尖的角度呈30度，再加上努力，才可以把眾山墊在腳下。山腳的人向上望，只見著行人如蝴蝶在峭崖的枝丫間上晃悠。遠來的朋友在山頂現(xiàn)身，在山谷隱身，如此周遭反復(fù)，可以找到我的家。

我的老家的山形呈鍋狀，四壁的山圍攏過來，要在中午才喚來日頭，我才能享受些許的陽光。“鍋”的缺口，有一條逶迤的帕子向下舞動，那就是路了，不過現(xiàn)在擴寬了些。路擴寬了，老家的人卻陸續(xù)移居鎮(zhèn)上，富庶的起了高樓，寒酸的租一間石棉瓦棚，與時間、與兒女和和睦睦地打鬧。于是，我的故里，差不多成了一處供猴猿無所事事修身養(yǎng)性的舊園。而我呢，一年是要去幾次的，亮燈，掛青……僅此而已。

我去舊園的目的除了祭奠那些風(fēng)化的石碑，偶爾也要鉆進林子順帶幾株異草，讓不懂花草的人驚訝幾次，但我從不在舊園過夜，因為那里已沒有了自己的家。

我的家是被我偷著賣的，它已沒有了為人遮風(fēng)擋雨的能力，閑置著，說不定會出事。為這事，母親曾重重地訓(xùn)我?guī)拙洌f我把死去的父親的遺產(chǎn)低估了。

然而，回鄉(xiāng)仍有值得惦記的，堂屋時時有紅腰蜻蜓飛過。左面的石碓盛一圓清水，卻也會嘟嚕起波紋；右面用整塊石頭挖成的半月形石缸，依附著斑斑綠苔。這些，都浸潤著粗手大腳的父親挑著八張人口艱難持家的痕跡。我仰躺在堂屋正中，半瞇著眼望斑鳩得意低翔。天仍是兒時的藍。凼子里隱隱有嘶啞的啼哭聲傳來。二姐給我買的氣球早已不見了。我童年的哭聲還在水塘邊那塊青石板上滑來滑去，仿佛要扯去我與二姐頭上的絲絲白發(fā)。

日子在我的工作瑣事中耍起無賴，它讓我的舊園不聽話地長了草和青藤，但四百斤重的石磨仍在，占了半間屋的兩口石灶也在。祖母眼一閉就不想再回來。許多的時候，我睜著眼也能夢見祖母，她把手里的玉米粒滾得嘩啦嘩啦地響，然后手一松，玉米粒便蹦著歡兒落進磨槽里去。這時，我想著去幫祖母，她卻用手輕輕地一攘，我只好遠遠地站著——石磨已被她轉(zhuǎn)動得眼花繚亂了。祖父呢，睜著怪眼拍著草鞋板吼罵小孩，待那些小不點四散開去，他早已無法掩飾惡作劇后的開心，大叫著要祖母來看把戲，祖母提著打草鞋的槌子想打祖父，但最終老兩口的開懷的笑聲把枇杷花都逗得綻放了。

日子就這么溫馨地繞著云走，山頂?shù)那嗵倏萘�，有一日從山尖墜下大石頭。石頭砸斷了我家房子的幾根木柱，我看到裂痕處有一痕小指大的孔，孔里有一塊彈殼，銀亮銀亮的，想必我的舊園燃起過烽火。后來，我們有了腳力，開始學(xué)會想著為老人分擔(dān)點什么，就與二姐上山找果上葉，這種藥材先果后葉，果子狀如子彈，不知是不是子彈的靈魂。

我們尋找的藥材的范圍一日日擴寬，竟找到營上。營上其實就是舊園的后山，山無路，兒臂粗的藤葛交錯著生滿苔衣，這山壁立千仞，云與健鳥都只能擦著嶺尖喘息而過，現(xiàn)今回想起來，一定是二姐與我同行之時，用了親情的法力，再擔(dān)負太多的驚怕，才將我托上山巔，讓我與云山合為一體。

初到營上，我特別感到驚訝，那里竟堆壘了數(shù)百塊條形巨石，其間相隔一米就有一個方孔，孔的外沿，能看到一些被強力刻畫的拉槽。風(fēng)擠進孔中，戰(zhàn)馬嘶鳴與子彈長嘯聲就一齊透入耳鼓。后來確知是解放初期剿匪的遺址，但老人們只簡單地敘說，這份悠長厚重的史冊，就空曠得與永遠湛藍的天一樣了。

雖然舊園的土石樹草是如此的簡單與淡定，但外域再凈的水，也無法洗去我留存在心底的那份牽掛。硝煙裝點過的舊園，長輩撫摸過的已廢置的家什，早已銘刻成我努力成長的線條。當(dāng)我身心疲憊的時候，生養(yǎng)我的舊園就依著我模糊的夢，像釅茶一樣，讓我在人生焦渴的時段淺嘗一口。透過生活的茶杯，我總會發(fā)現(xiàn)翌日的第一抹陽光，又帶著長輩幾多樸實的叮囑，讓我在教育的這塊天地里，直到兩鬢掛滿銀霜，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編輯：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