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記事起，對茄子就情有獨鐘，家鄉(xiāng)對茄子的做法也多種多樣，煎、炸、燴、燉，各具特色，尤其是母親燴的滾刀茄子，百吃不厭。那抹鄉(xiāng)愁記憶，令我終生難忘。

四十年代末，大伯離家參軍入伍，從部隊退役，回到四川成都安家，那年的大伯，已有三十余載未能如愿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雙堡老家了。1985年臘月間，大伯突然攜家?guī)Ь?6口人回到闊別的老家過春節(jié)。這對于家里來說，可是一件很隆重的事。

那年月，雖然改革開放轟轟烈烈，但農(nóng)村的物資比較匱乏，生活還不能衣食無憂、自給自足。鄉(xiāng)下人招待客人都時興吃轉(zhuǎn)轉(zhuǎn)飯，今天到你家，明天到我家，遠親近鄰都以輪流著請客人到家里吃飯為榮，一則拉拉家常，二則是聯(lián)絡(luò)感情，說不定哪天轉(zhuǎn)到親戚家，也有落腳點。十位八位親戚客人尚能接待，可是，大伯一家子26口人，加上陪客的、看熱鬧的鄉(xiāng)親們，少說也得圍坐四大八仙桌。那年頭，農(nóng)村還沒有哪家有能力單獨請上一餐飯，好在鄉(xiāng)親們有拼菜的傳統(tǒng)。

陪客的鄉(xiāng)親們總得端上一份自認為拿手的菜肴，到請客的主家拼菜。一般人大都拼上臘肉、香腸、血豆腐或者腌制的雞鴨鵝，而父親很懊惱，母親準(zhǔn)備的是四大砵臘排骨燉的干茄子、干豇豆。在父親看來，這叫什么拿手菜、特色菜嘛，做工簡單、食材單一，不就是我們家平時吃的、斷天不斷頓的家常菜嗎？怎能拿得出手招待貴為城市人的大伯家眷呢？顯得極不情愿。

開席時，按照排序，父親雖然排行老五，但也是當(dāng)兵打仗之人，比大伯早入伍一年，還參加過抗美援朝，算是家族中見過大世面的人，理應(yīng)排坐第三或者第四。但是，父親感覺慢待客人、低人一等，于是，選擇坐在大伯對面的末位上，時不時地偷眼觀察胞親大哥吃菜說話的表情。

酒過三巡，大伯隨意夾到一筷子干茄子打味時，突然臉色一沉，眼睛隨即一亮，又伸筷子進父親的拼菜砵里挑上一大筷“干茄子”。大伯這一舉動被父親捕捉到了，心跟著挑菜的動作緊張了一下，不停犯嘀咕，這下丟人可丟到家了，唯恐大伯會嫌棄我這個五弟“摳門手緊”。

誰知，大伯懸著的筷子再三撈父親拼的菜砵時問，“五叔啊，這可是五嬸做的菜？”

父親惶恐道，“是的，是的�！睂擂蔚哪樕缫研呒t到耳根子了。

不想，大伯指著這砵普通菜，聲音提高八度激動地說：“我已40年沒吃到這樣好吃的家鄉(xiāng)菜了，這是我一生中最珍愛的家鄉(xiāng)菜�。〉苄謧�，當(dāng)年老媽給我們燴茄子、燴豇豆時，我會自私地端在面前獨自享用，常常引來老爹一頓‘餓癆餓吃’的訓(xùn)斥。所以說，父母在，不遠游啊，遺憾再也吃不到父母親的家鄉(xiāng)菜了。臘肉燴干茄子很好吃，但我一生中夢寐以求的是青椒燴新鮮茄子，特別是新鮮的滾刀茄子，可惜來得不是季節(jié)啊！不過此番能吃到干茄子已很知足了。”

大伯發(fā)出的感慨，純粹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肺腑之言，并沒有安慰父親之意。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父親此時此刻在想些什么。

參加工作后，我應(yīng)邀赴市領(lǐng)導(dǎo)錢老家敘舊。席間，錢老笑著指著一瓦罐青椒燴滾刀茄子的菜肴對我們說，“這是你們鄧阿姨當(dāng)知青那些年月跟你媽媽學(xué)來的家鄉(xiāng)菜。不管怎么做，總是做不出你媽媽做的那種味道，我倆總想著，趁夏天抽空到你們老家小住，請你母親專做滾刀茄子給我們解解饞。”

錢老和老伴鄧阿姨是第一批下鄉(xiāng)到我們村的城市知青。設(shè)在我們村的知青點共有4人，住在大伯名下的老屋子里，和我家是同堂屋、共大門的鄰居。當(dāng)知青的三年間，他們每年都要在我家自留地里親手栽種辣椒、茄子、西紅柿等蔬菜，天天守著摘些花剛落蒂的茄子。用他們的話說“茄子吃上市，小瓜吃罷園”，其實是等不到成熟就搶著吃的自我解嘲。然后，請我母親做滾刀茄子給他們吃，天天吃、頓頓吃都不覺得厭倦。還把多余的茄子、小瓜、豆莢曬干儲存，等秋冬季再拿出來接著吃，頓頓吃著舒坦、有精神頭。

妻子小鳳在跟我談朋友那些年，因嫌我家貧，始終不肯輕易下嫁于我。有一年端午節(jié)，我?guī)▲P回鄉(xiāng)下看望父母。母親很高興，精心地布置了一大桌有關(guān)茄子的菜肴招待她。小鳳看后，頓感心情不悅了！悄悄朝我發(fā)牢騷：“你媽以為我?guī)纵呑記]吃過茄子似的，做這么多茄子給我看，是何居心呵？”

我笑而不答，一個勁示意她嘗嘗再說，慫恿她嘗鼎一臠。

母親一直端坐席外，不說話，也不吃飯，遠遠地打量著、觀察著小鳳。

為了不拂母親的面子，小鳳隨便夾了塊滾刀茄子裝模作樣地淺嘗輒止。誰知，茄子入口即化，湯味鮮美，觸動味蕾，讓她驚艷。覺得好吃，又夾第二筷，細嚼起來。

我看在眼里，樂在心頭，執(zhí)意用瓢悄悄勾一小勺茄湯放進她碗里。她臉色微慍，但又不好發(fā)作，勉強吃下。倏見小鳳眼睛突然放光，臉色溫柔，大吃起來，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一碗，又主動添第二碗，碗碗都米飯泡了茄湯吃。

母親看她吃得香，這才站起來，委婉說道：“小鳳，你來得不是時候，這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農(nóng)村沒什么菜可吃，隨便做點茄子家常菜。這是我們鄉(xiāng)下人的待客之道，你不要介意�！�

小鳳紅著臉羞赧地說：“阿姨，好吃，好吃，味道好極了。”

母親幑笑道：“只要你不嫌棄，天天來，我做給你吃！”

至此，女朋友小鳳就成了我妻子。

據(jù)說，我嫂子是因為多次品嘗母親做的“滿漢茄席”才肯嫁給大哥的。難怪嫂子、妻子相繼得了母親的真?zhèn)鳎缃�，也是做得一手好茄宴而名動四方�?/span>

我在電站工作時，妻子也經(jīng)常主動地鉆進食堂教廚師烹飪簡單、味道純美的米飯殺手——滾刀茄子家常菜，同職工們分享關(guān)于茄子的故事。

滾刀茄子，就這樣從我的幼年起便陪伴著我，走過我的青年、壯年，如今，味道依舊，情懷依舊。

【作者簡介】班正堂，筆名王宇，男，布依族，貴州安順人，大學(xué)文化，現(xiàn)供職于貴州金元安順?biāo)Πl(fā)電總廠，高級工程師。貴州作家網(wǎng)簽約作家，貴州作家網(wǎng)安順作家網(wǎng)執(zhí)行主編，安順市作協(xié)會員。

（編輯：李顯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