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公主”這個詞,我相信,在絕大多數(shù)人的印象里一準跟“高雅尊貴、富麗端莊”聯(lián)系在一起,而我這里說的“公主”,從外表上看,跟這些華貴的詞匯都不沾邊,她是一位草原大媽,樸樸實實的大媽。大媽從小就生活在草原上,個子雖矮,騎馬喝酒吃羊肉,絕不輸給剽壯的蒙族漢子。據她自己說,年輕時,她也是風風火火,呼嘯來呼嘯去,白皙的面孔漸漸變得黑紅,生了大小子后,腰身才變肥粗。不過桃合木草原的人一直叫她袞(大致讀gūn,即公主)。她也確實是公主——一個沒落王爺?shù)男∨畠。如今草原上沒了王爺,人仍叫她袞,是習慣?是尊重?而她也總是笑呵呵地答應。叫的人順了口,答應的也不造作,一切都是那么順乎其然。
其實,我與老太太交往時間并不長,滿打滿算一個月,我也不稱她袞,只叫她大媽,她也樂呵呵地答應。
我與大媽的緣分,源自我的哥哥。哥哥是個瓦工,曾經給她家建過羊舍,哥哥與大媽一家人相處得很好,大媽對我的好感度,完全是哥哥的鋪墊。我們一見面,她說我們哥倆長得很像,稱我為“小子(兒子)”——小子,契鄔(喝茶),小子,達么嘎鄔(吸煙)。
我不會說蒙族話,懂得幾句,也都是眼面前的。沒事時,她也教我?guī)拙涿勺逶挘蛧}依的是吃飯,瑪哈依的是吃肉……大媽教我的蒙語詞匯,差不多都與吃喝有關。我問過大媽,美麗用蒙語怎么說,她說“賽罕”。
有一次,酒喝熱乎了,我仗著酒勁兒問她,大媽,過來過去的人都管您叫公主,您看電視上的公主長得都很賽罕,可您……您卻長個豬八戒身材,一點都不像袞。再說,您家大叔一表人材,他……他怎么就看中了您?大媽眼睛一吊白,嗚(V,少數(shù)民族發(fā)“烏”音,撮著嘴唇拉長調),豬八戒!她輕拍我肩膀一下,說打疼你個!接著她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上氣不接下氣,我真怕自己的話惹她一口氣上不來,急忙給她捶背。笑過了,她又拍了我脊背一下,說,傻小子,皇上也有長得丑的——那個什么來著,長個豬臉兒的……就姓朱那個皇帝(朱元璋),丑得很,你當都俊呢?——你說我老頭子?呸,禿頭,禿頭鷹(老頭謝頂了),我還看不上他呢!——喝酒,小子,這兒沒有公主,老太婆。
大媽喝高興了,不吃菜,一個勁兒抽煙,以煙代菜。
我說她是豬八戒身材這件事,她一喝酒就提起來。有一次,她說,我年輕時,模樣俊著呢,不信,你見了我二小子就知道了,人都說二小子像我,長得氣派得很。接著她又不無遺憾地說,我就是個子矮點,十五歲就這么高,沒長,涅勒個呶聳(奶奶的,大致相當漢人的“媽的”)!——嗐,女人嗎,矮點怕什么呢?我原來好好苗條——她說的“好好苗條”特別好玩,她把“好”字讀平聲,并拉長音調,而語尾拉得特別長,中間還拐個波浪彎。但我想象不出,她當年該是怎么一種苗條。
說這些話,都是跟大媽混熟了以后的事兒。
我認識大媽是在一個暑假,家里沒什么事做,就讓哥哥把我送到草原刨藥材。哥哥跟大媽當嘎查支書的二兒子體性投契,至今兩個人還有往來。
大媽共四個兒子,沒女兒,小兒子因打架傷人,進了監(jiān)獄,其他幾個兒子住在嘎查所在地桃合木鎮(zhèn),各自起火,但是草場和羊群并沒有分開。蒙族人是講究大家庭的,老人在,不能把家業(yè)都分了。
包點上共有六百多只羊,后山溝里,還有三百畝麥田和萬把畝草場。麥田用鐵絲網攔著,草場不能放羊,有漢人在山梁上刨點藥材,大媽也不說什么,我就在那山梁上刨藥材。他們雇了一個蒙古族小伙子放羊,只管放羊,別的不管。大媽做兩個人的飯,喂五六只狗、兩頭豬、幾十只雞,還要看護幾頭奶牛。這些活足夠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忙活的。
說是包點,其實沒有蒙古包,是紅磚平房,也是哥哥給建的。房子共三間,一間臥房兼客房,一間廚房,一間倉房。我沒去時,大媽跟羊倌兒睡一鋪炕,大媽睡炕頭兒,羊倌兒睡炕梢兒。我去了,也是三個人睡一鋪炕。蒙族人沒那么多講究,我和羊倌兒就像自家的孩子。有時,她兩個小孫女也來住上一陣子。沒事時,我也幫著她們指導指導暑假作業(yè)。她們的叔父來,還為此給我敬了酒,說在鎮(zhèn)上補課要花錢的。
我去包點那天,是哥哥用三輪車送的。哥哥幫我把東西拿到屋里,坐在炕沿上喝一碗奶茶,跟老太太嘮幾句嗑,怕天黑翻山越嶺行車不便,急著走了。
哥哥走后,老太太就出去看南面草地上十幾只爛蹄丫子的羊。我有點怕屋外那幾條狗,初來生疏,我擔心哪條狗看我不順眼,吭哧一口,咬了我就刨不成藥材了,我在屋里沒動。不一會兒,遠遠的,傳來老太太的喊叫聲。屋里沒別人,她應該是喊我。我試試探探出了屋,眼睛溜著那幾條狗,它們好像全不理會我,我這才放膽尋聲快步往南草甸子走去。遠遠看見老太太在草地上向我招手。走到近前,我才看清,草叢中躺著一只大綿羊,后邊一溜兒伏倒的青草。羊肚皮上腸子拖在外面,一面羊屁股的肉沒了,露著骨頭碴子,血呼淋拉的——羊遭了狼。她見我到來,將拖著羊腿的一支手撒開。老太太滿臉流汗,呼呼喘粗氣,肥胖的身體,像青蛙在鼓氣。我望著這個肥胖的小老太太,心里一陣不落忍。平時,包點上沒個男人,把個老太太撂在山上,也不知道她家里人是怎么想的。
我看了看這只大綿羊,總有一百五六十斤吧,羊毛上沾著血,肚皮豁著,不好扛在肩上,也只有拉著羊腿,在草地上拖行。我一直把羊拖到包點水槽子邊。幾條狗立碼圍過來。
老太太給我找了一把蒙古刀。羊身子還熱乎著,剝皮不難。但我收拾下水、拆卸四肢,就顯得笨手笨腳了。狗們似乎都非常討好地盯著我。老太太說,頭蹄下水不要了,喂狗,狗也有日子沒見葷腥了。我只管拆卸骨頭和肉,時不時扔給狗一點雜碎兒,狗們歡天喜地的吃得滿嘴是血。其實,在家里,頭蹄下水都是好玩意,誰也不會把它們喂狗。老太太夸哥哥會吃,他拾掇腸子肚子很有耐心,弄干凈了,跟肉一塊下鍋,手把肉里有點臟氣味,好吃。我聽著,不停手。還剩一只羊尾巴扇子,大約有四五斤重,我摸著骨縫割下來,以為羊尾巴都是油,就想扔給狗。老太太慌忙擺擺手,咦,好玩意兒,包餃子放到餡子里,香,沒它餃子不香呢!
拆卸完,我用羊皮裹住,老太太找根繩子捆上,我倆抬著弄進屋里。
老太太燉了一大鍋手把肉,只等羊倌回來出鍋。
晚上,大媽裝了滿滿一大盆子手把肉,撂在炕桌中央。三個人盤膝而坐,各倒上一大海碗白酒。老太太喝酒前,用小拇指蘸著酒,往地上點了點,算是祭過山神。她回身招呼我,伊樂(來),瑪哈依的。吃肉直接下手。老太太把鎖骨肉遞給我,說這塊是“活”肉,賽罕阿莫塔呔(好味道,即香)。我甩開腮幫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真是大快朵頤!
在家里,我一年也見不到幾回羊肉,更別談手把肉了。吃著羊肉,喝著燒酒,我有點不近人情地想,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看到羊群我都饞得慌——真是一只善解人意的狼。
羊骨頭上還剩些筋頭巴腦的,不好啃,我順手從打開的窗子丟給蹲在窗外望著我吃肉的狗。老太太“誒”一聲,試圖攔住我,可我的手已經撒開了,骨頭還沒落到地上,就被一條大白狗叼住,撒著歡兒跑到一邊去啃了。老太太嘆一口氣,咦,算了,算了,你們漢人不懂得,山神不怪,下次不敢從窗子扔骨頭了——喝酒!
我放開肚量吃了一頓羊肉,下一頓卻吃不下了,一口兩口,解決問題。老太太見我不吃肉,就說,咦,你們漢人吃肉不行,你看我們的羊倌兒,頓頓能吃二斤半熟肉;他喝酒不行,頂多半斤。
過兩天,大媽果真包了餃子,香是很香,我也吃不了幾個,太大太油了。餃子餡的肉,像色子塊似的,餃子有漢人的蒸餃大。剛從鍋里撈出來,肥嘟嘟的,看起來有食欲,吃起來膩得慌,盡管羊尾巴油都化了。
肉吃多了想清淡的。大媽每頓飯都洗點白菜和羊角蔥,舀了一碗白不刺啦的稀醬,讓我蘸著吃。這種吃法在家里很普遍?墒撬尼u顏色淡點也罷了,竟然是酸的,很酸!才是酸的,能吃,醬是酸的,有點招架不住。大媽說,蒙族人做的醬大多都是酸的,吃幾回就好了。她說的沒錯,吃過幾次,的確順了架兒,也就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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