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師傅，年近六十。矮墩墩的，背微駝，身體粗壯——腰粗，腿粗，胳膊粗。方臉黝黑，眉毛濃密，說完話總呲著牙笑，但聽不到笑聲。走起路來，頭不歪不斜，整個兒上身像是鋼鐵澆灌的，硬梆梆的，頗有點像動畫片里的人走路。聯(lián)想豐富的老師稱他為卡通人。于是，人們當面喊他張師傅，私下里有人稱他為卡通。
張師傅的大號，除了發(fā)工資的會計，學(xué)校沒人知道。他家住在縣城郊區(qū)，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那種。家里田地不多，打出的糧食略有盈余，地里蔬菜只能自給，菜價再高，也拿不出一把菜去換錢。兒子做手藝，兒媳在一家私營廠家打工，女兒都嫁了。除了農(nóng)忙，田地里那些活有老伴忙活就夠了？粘鰜淼膹垘煾，就到城里打打短工，賺些家用零錢。去年到一家洗車行洗車，早去晚歸，月月1200。工資不高，但收入穩(wěn)定，心滿意足。
去年秋季開學(xué)前，調(diào)來的新校長，肩負著振興學(xué)校的使命，著手一場大改革。校長是搞后勤出身，深知食堂的重要性。改革當然從食堂切入。要我說，學(xué)校辦得好與差，只須看看食堂就知道。民以食為天。老師吃好了，上課底氣足，板書時手也不抖。學(xué)生沒吃飽，肚子咕嚕咕嚕的抗議，渾身疲軟，老想著小賣部里的面包方便面什么的，還指望他們聚精會神聽課作業(yè)？
校長不知從哪里探知張師傅有一手好廚藝。開學(xué)后，張師傅被校長挖了過來，包吃包住一千二，成了我們學(xué)校的大師傅。張師傅黝黑粗壯的外表讓人覺得：在田地里或許是好把式，炒菜能湊合就燒高香了。沒想到張師傅做飯炒菜，還真行。剛起鍋的一大盆辣椒炒肉，黃綠相間，撲鼻的香味辣味，鉆入脾肺，把你的整個兒食欲全勾引起來了，饞得你直咽口水。你看，那一片片辣椒翠綠得像剛剛采摘下來，仿佛還沾著露水。薄薄的肉片油黃透亮，嚼在嘴里油而不膩，酥而不爛，脆嫩爽口。辣味，咸味，夾雜著淡淡的甜味，嚼碎在齒縫間，匯集在舌尖上，麻酥酥的辣刺激著味覺神經(jīng)，讓你沉浸那麻麻辣辣的境界里。師生們額頭上沁出的汗一滴滴的差不多滴在飯碗里，性急的用衣袖一抹，繼續(xù)大口大口的扒飯，小口小口的吃菜。唯有這樣，才痛快，殺癮。
這盆辣椒炒肉，讓我們對張師傅的廚藝不再小覷。別看張師傅老大粗，做起事來來從不含糊。洗菜，切菜，一絲不茍。洗碗缺了洗潔精，他堅決不洗。說，沒有洗潔精，碗根本洗不凈，要不你來洗？領(lǐng)導(dǎo)對他，沒轍。大蒜，蔥，生姜等缺一不可；味精，雞精，鮮辣粉等一應(yīng)俱全。少了哪樣，他會纏著領(lǐng)導(dǎo)不放，讓你立馬給他配齊。他的菜，重色澤，更重滋味。米粉蒸肉，油炸咸魚塊，爆炒肉絲，紅燒鴨腿，清炒蔬菜，水煮芋頭等，這些家常便菜，經(jīng)他的勺子一調(diào)理，色香味渾然天成。
這菜太油膩了，張師傅，少放點油，我說。人到中年的我們，開始追求素淡的飲食。
菜少了油，怎個吃法？明個你來炒！張師傅一臉慍色回敬我。
飯有點硬，做軟點，張師傅。一個年老的老師說。
這會硬？就你說硬，我沒聽到別人說過。說完，張師傅扭頭走了。
日子久了，大家都知道，張師傅有時也倔，像頭驢。校長說他，不會頂嘴，事后會在我們面前叨叨個沒完。也難怪，校長有絕對的人事權(quán)，叫他走人只是一句話的事。至于老師說三道四，那是他耳邊的風。你能對他怎么著？
他從不多吃多占。多出一兩個菜，擺在案板上，任你誰吃，他一筷子也不下，一滴水也不粘。老師吃不下，就喊學(xué)生吃。要不，留到下餐。要是少了菜，他就吃學(xué)生碗里剩的，對付一餐。
米粉蒸肉的油滲到蒸鍋水里，他把那些油膩的蒸鍋水放進冰柜，第二天煮面時倒進面里。這叫做“肥水不外流”。被管后勤校長罵了幾次，才倒掉所謂的“油水”。每頓飯，力求不多不少。遇上學(xué)校例會，往往會少幾個人的飯，這是因為臨時多了幾個老師用餐。這時，張師傅出來看看——楨底刮得干干凈凈，顆粒不剩，這才里拿出電飯鍋再煮幾斤米。這點，校長很得意，背地里沒少夸贊他？刹皇牵恳粋雇員，能這樣為學(xué)校精打細算，不浪費一碗飯。這樣的人到哪去找？
星期天，張師傅吃完早飯就到學(xué)校來，洗洗刷刷，準備師生晚飯。吃了中飯來也來得及，我們時常對張師傅說，難得周末休息。
還是早些來好，雜七雜八的事多，可誤不得。張師傅呲著牙笑著說。
晚自習的鈴早響過了。夜幕籠罩著大地，星暉灑滿了校園。鍋碗瓢盆拾掇好了，張師傅關(guān)上廚房門，踱到校門口與門衛(wèi)老李師傅閑聊片刻。到了新聞聯(lián)播，跟著門衛(wèi)李師傅走進電視室，關(guān)心起國家大事來了。張師傅坐下不到十分鐘就到爪哇國旅游去了，嘴角邊淌下了黏稠的涎水。有人說，他起得早，累了；也有人說，他在養(yǎng)精神，等老師下了晚自習放三級片給他看。張師傅，不打麻將不打牌，看不來書報，唯一喜好是看那種片，百看不厭。似乎還有癮，不輕。X老師無意中在電腦里放了一次給他看。原來電腦也能放毛片，張師傅詫異，更興奮。此后，中午或晚上，只要遇上懂電腦的老師，張師傅會拽著他潛入電腦室，軟磨硬泡，要他放那玩意。Z老師放了好幾次給他看，在一個周三的晚餐上，他留了一份中午的米粉肉犒勞z老師。這是張師傅一年來唯一的一次徇私。放一次兩次片子倒沒有什么，日子長了傳到校長那里，免不了要挨罵。傳到學(xué)生耳朵里，失了師道尊嚴，以后怎能為人師表？思忖到這，老師都不敢再放片子給張師傅看了。張師傅像斷了粉的癮君子，好些日子神情恍惚，萎靡不振，樣子怪可憐。我們?yōu)榇四罅税押梗o張了好幾天。心想，砸了他飯碗事小，影響學(xué)校改革大計，誰擔當?shù)闷鸢。好在張師傅做飯炒菜，神志清醒，鹽還是鹽，味精還是味精，沒有張冠李戴亂了方寸。往后的晚上，張師傅只好無精打采地與門衛(wèi)李師傅枯坐在電視機前，有一搭沒一搭的看電視，打發(fā)這段睡前的無聊時光，釋放一天的疲勞。
這個學(xué)期，學(xué)生人數(shù)翻了番，表明學(xué)校的改革取得不小的成功。其中，學(xué)校的飯菜功不可沒。
張師傅的工作比去年繁重很多，工資加到了一千五。如果張師傅要求兩千，否則走人。我想，學(xué)校不會不答應(yīng)。如今的這些碎銀，到哪里請得到張師傅這樣的主？
【編輯：黃先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