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覺得,離家出走的孩子,沒有能夠回到故鄉(xiāng)的,哪怕回到了當初出走的地方,故鄉(xiāng)永遠只是一抹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或者因為情隨事遷,故鄉(xiāng)已經(jīng)流失在記憶的深處,發(fā)酵成為美酒一杯,在嘴角甜絲絲的余韻猶存。猶如一條內(nèi)陸河,不知不覺消失在戈壁深處。
眼睛看不到,但我們知道,它就在這里。就在這里嗎?這里卻可能已是別處。
二
可以回來,但永遠回不去,就像大馬哈魚。它們誕生在黑龍江的江河中,生活在深海里。一條大馬哈魚,長大成熟,需要在海里生活四年。四年之后的八九月間,成年的大馬哈魚們成群結隊地從外海游向近海,進入江河,涉途幾千里,溯河而上,回到出生地——黑龍江。
在那里,它們尋找理想的產(chǎn)卵場所。產(chǎn)卵后,經(jīng)過長途跋涉精疲力竭的大馬哈魚,一直守護在卵床邊,直到死亡。一百多天后,小魚從卵中孵出,來年春天,它們順流而下,成群結隊地游向大海,然而它們不會忘卻故鄉(xiāng),一旦長到成年,又會歷經(jīng)千難萬險,游回來。
從深海到江河,大馬哈魚的回歸和出走,都經(jīng)歷險難重重,天敵在那里等待著捕食。
看過大馬哈魚的紀錄片,水急、天敵和逆流,它們看上去無比悲壯。但是任何艱難險阻,都無法阻止它們回歸的步伐,傷痕累累,甚至死亡的姿勢,都指向著當初出走的地方。
回歸故鄉(xiāng),是人們對大馬哈魚最贊嘆的地方,只是對于它們來說,這僅僅是使命。
江河雖然還是那條江河,當回來的時候,卻變成了繁衍后代的溫床和死亡的墓地。
三
一位朋友說,她最懷念的日子,是五六歲的童年。那時候,生活在農(nóng)村,家里很窮,住在草房子里。夏天,天上下大雨,屋里就會下小雨。他們一家四兄妹,到下雨的時候,大早晨的,屋里全濕了,媽媽就會叫大家,快起來,快起來。兄妹們赤著小腳站在濕漉漉的屋里。
媽媽用油布把床蓋上,在滴著雨水大的地方,接著一只又一只的桶和盆。
她現(xiàn)在都還能想起那些悅耳的聲音,雨水滴落在盆和桶里:叮鈴,叮鈴。
有時候雨下得大,母親忙得不可開交,孩子們在喊:媽,這邊滴了,媽,那邊又漏了。
在講述這一切的時候,她的臉上溢著幸福和神往的笑意,那是她對于故鄉(xiāng)最真切的記憶,雖然當初的日子如此艱難,但在記憶中,已然發(fā)酵成了甜美的糖果,含在嘴里都擔心化去。
并不是沒有回去過村莊,只是當初七十年代居住的草屋子,早已換成了三層小洋樓,兄妹們早已長大,各自成家。母親猶建在,已成為安詳?shù)睦先肆。村莊里孩子還有,已經(jīng)是另一批人的時代,他們在玩著他們自己的游戲和玩具,與她的時代,看不出絲毫的關系。
不知道是誰說過,越不順心的日子,回憶起來就越值得驕傲與自豪。
故鄉(xiāng)大概也是如此。城市的孩子很少有關于故鄉(xiāng)的回憶,他們在出走很多年后,可以回憶童年,卻想不起故鄉(xiāng)的模樣。談不上幸運或者不幸,只是生活越來越變得毫無特色而已。
四
我們的日子變得越來越?jīng)]有特色,孩子們變得越來越?jīng)]有樂趣。前段時間,和朋友討論已經(jīng)遺失的游戲和玩具的時候,我們舉出了很多很多,光是名字,現(xiàn)在的孩子都覺得陌生。
推鐵環(huán)。攻城。丟沙包。撿子。躲貓貓。挑花。皮槍。魚箭等等。
現(xiàn)在的孩子們,玩的都是變形金鋼,都是奧特曼。看到的街道,都是汽車,都是商鋪。
三年前,我在深圳,去看望一個老朋友。我們說方言,他五歲的兒子笑著說:“叔叔,你們講話好好玩,你們說的是我們家鄉(xiāng)的方言嗎?”家鄉(xiāng)?他的家鄉(xiāng)可能只剩下方言了。
或許幸運,我們還有方言。方言是故鄉(xiāng)永遠的印記,也是身在天涯的同胞彼此最好的身份認證。記得在拉薩的時候,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去某家餐館吃飯,我們說著方言。
冷不丁,一位長相魁梧的中年男人,走過來冒出一句貴州話:你們是貴州來的唵。我是遵義呢,到拉薩當兵,退伍就留在這里做生意,都十多年了。他鄉(xiāng)遇故知,備感親切。
方言本來毫無特色可言,因為到了他鄉(xiāng),聽慣了異鄉(xiāng)口音之后,才突出方言的美。
莫言說過,他年輕的時候,一直拼命逃離故鄉(xiāng),就算寫小說都想辦法與故鄉(xiāng)撇開關系。在離開故鄉(xiāng)很多年后,突然覺得,故鄉(xiāng)才是他藝術上最富足的精神血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從《紅高梁》到《蛙》,在氣勢磅礴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他最美的符號。
故鄉(xiāng)是記憶的發(fā)酵,這種發(fā)酵,需要一個從逃避到回歸的過程,沒有這個過程,一輩子,故鄉(xiāng)都只可能是習以為常的厭惡。一個人,大概一生需要有一段流浪的經(jīng)歷,才會豐滿。
五
如果說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人情事故,方言渾段是材料的話,外面的世界,就是酵母,走得越遠,時間與距離越久,故鄉(xiāng)的濃烈就像思念一樣與日俱增,直到不能自己。
這些年,雖然未曾走遠,卻也離開了故鄉(xiāng)。在記憶中,那個只有二十幾家人家,叫烏約的小村子,漸漸在記憶中釀出甜美的味道。春夏秋冬,每個季節(jié)都會讓我懷念。父親的犁耙,母親的白發(fā),還有左鄰右舍,每一個可愛的鄰居,每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沁入心脾。
人生總是追逐與懷念中相濡以沫。十年前,我在故鄉(xiāng)想他鄉(xiāng);十年后,我在他鄉(xiāng)想故鄉(xiāng)。
或許未來,我會在故鄉(xiāng)想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是什么,我不知道。那或許是,永遠回不去的思念。我們這一代人,是幸運的。至少在回不去的思念中,有豐富的內(nèi)容。至少,我們的記憶中,有灑落的笑聲和遺留的玩具。
【編輯:高畢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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