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個夜晚,天地很潔凈,竹葉上,瓦片上都閃爍著一層透明的銀光。小院里的竹子已然刺破蒼穹,靠在竹葉上的一條缺了腿兒的長凳也被銀光撕扯著,若隱若現(xiàn)。竹子的莖葉在夜幕中滋滋直叫,暮色中緩慢地流淌著在這塊院落下面的田地里回蕩著的薄紗般的低吟,一時遠(yuǎn)一時近,一時上一時下。
孩子們都已入睡,萬物在這睡意的熏烤下,都?xì)w于沉寂了。唯有一戶人家的燈驀然地閃了閃,似在試探沉寂的黑暗,繼而在一抹明亮的光芒上穩(wěn)定了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從窗格探去,幾個健壯的身影牢牢地豎直立在煙霧朦朧的幾格窗格上。抵近瞧,一名婦女面紅耳赤,手在空中欲揚又止,終究垂下頭顱,一言不發(fā)罷了。此時,幾個健壯的身影清晰得直逼明晃晃的眼球。不遠(yuǎn)處,婦女的身影早已被踩在幾個健壯的男人的腳下,絲毫不敢動彈。在燈光強烈的照射下,本已狹小的屋子自發(fā)地透明起來。婦女依靠在一面木制的墻上,雙手伸直,緊緊地貼在透明的墻上。兩個圓球似的小肚子由鼔及扁,由扁又鼔,競相變化,做不平狀,在透明的木墻上上演了一出皮影戲。這出戲的大概內(nèi)容是兩條美人魚各顯神通,競相吐泡,以泡沫盡演波瀾壯闊的人生。不過,如此奇幻的一幕,幾個健壯的男人并未看到。
通了電的燈賣力地吐納耀眼的光芒,死死地盯著婦女背后的那堵墻。光芒在空蕩的房里肆無忌憚地探尋著,試圖不放過那面墻的一絲空隙。它也是頗為狡猾的,清楚地知道有門的地方無論如何關(guān)嚴(yán)總還尋得絲許空隙的。它扶正了額前的發(fā)絲,拭掉不知何時粘于身上的灰粒,與空氣纏繞在一起,翻滾著,運足全身的精氣做最后的一擊,誓要把門框挪一挪位置。不巧的是,門咯吱地響了一下,律動聲波正好吸收了這一擊的勁道,一切復(fù)歸于寧靜。一條泥鰍般的家伙探出了土色的小腦袋,他赤裸著腳,光著脊梁,提著一張紙片似的灰底帶土皺巴巴的大頭褲子,時刻對想要掙脫的肥褲保持著警覺,褲頭上圈著一片一片的污漬,有的像爛桃的濁液,有的仿佛增生的膚色。褲頭下沿掩住赤腳的背面,幾個頑皮的趾頭露了出來,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透明起來,似乎木板的古樸膚色在這土色的趾頭激蕩著,渾然一體,分不清這頭兒是誰的腦袋,抑或那頭是誰的屁股。
“起來做囊樣,趕緊進(jìn)去!”婦女瞪著孩子呆滯的眼球,說:“趕快回去,有人在呢!
孩子沒有說話,只是用兩輪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著幾個健壯的男人看。他的身體很單薄,房里涌動著的氣息就能把他撲倒,但他用可憐的幾節(jié)腳趾頭似壁虎一樣牢牢吸附在木板上,竟一時也未顯狼狽樣。
幾個健壯男人中的一個領(lǐng)頭指著孩子的腦袋道:“這是你家的小犢子,其他的呢?”
“就一個,我們家就他一個,真的!眿D女推了孩子一把,孩子便輕松滑進(jìn)了門后的屋內(nèi)。
“背上幺妹,從后門出去,快,快!眿D女又推了小男孩一把,小男孩似風(fēng)干的腐葉精準(zhǔn)地降落在了床前。他迅速地用黃藍(lán)相間的帶子的一頭往幺妹腰間繞幾圈,另一頭則從肩部跨過后背在中腰使勁地圍了圍,勒了勒,幺妹便貼在了他的身上。遠(yuǎn)遠(yuǎn)看來,小男孩和幺妹各自的身體模棱兩可,分明是共用一副肉身罷了,只是有兩顆頭顱在水面一般的空氣里漂浮著。小男孩向后門溜去,剛踏上混雜尿騷氣味的軟泥時,他猛然止住腳步,似一輛早已狂奔起來野馬卻又掛了空擋,硬生生地擠在了土丸的立錐之處,雙腳仍是赤著的,不過只是因過分親吻而被擠變了形,腳趾頭先前是分明可見的五個,現(xiàn)在似乎成了個肉團(tuán),不過是趾頭的放大版罷了。他似乎想起了些東西,緊閉的雙唇微微抖動著,說:“到哪里等你?”話語尚未吐出來,婦女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一剪殘影,一縷溫暖濕潤的氣息在房里尚未散去。
后院里,銀光與莎莎的暗點撕咬著,籬笆的軀體就在混亂的氛圍里清晰了起來,它宛如一條巨龍盤踞在木房的四周,而銀光似點點星辰點綴著它的肉體,籬笆外的竹林若隱若現(xiàn),它也透明了起來。在銀暗一色的朦朧里,一條泥鰍般的家伙潛了出去,只是兩顆頭顱在朦朧一色里游動,一會兒小的頭顱游在了前面,一會兒大的頭顱捍衛(wèi)了自己的主權(quán),游在了前面。依然是一對赤腳,它上面的土色愈發(fā)濃厚了起來,小泥鰍運足平生的氣力在黃軟的泥壤上游起來,深一層淺一層的腳印不經(jīng)意間拉長了他的身影。不知何時,他的后背土色一片,似一堵土墻擋住了身后夜的眼睛。走出了軟綿綿的泥田,前面是一片暗綠的草坡,他的赤腳變得輕快了起來,幾節(jié)趾頭接連在草葉的嫩尖上輕輕地點了點,身形已躍出去了好幾丈。涼風(fēng)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他似輕柔的柳絮任風(fēng)挾裹而去。在這愜意的時刻,他打開了全身的各種感官,接收外面奇異的一切。綠油油的山脈,土黃土黃的耕地,愛較勁的褐色的老黃牛都散去了往日的面貌,顯出了本相。它們都是透明的,絲絲繞成網(wǎng)狀的血管泛著銀色,就連幾顆跳動的心臟也被銀色浸透了。小泥鰍的眼里滾動著縷縷透明的銀色,世界在他面前變得朦朧起來,不知頭頂著的是天抑或地,也不知腳掌踏著的是地抑或天。白茫茫的一片世界,真干凈!
“醒醒,天亮了,該上工了!币话蜒┗ɑǖ陌缀釉谛∧泻⒌哪樕夏﹃龓紫,一雙粗糙的手掌拭去了小男孩眼角的熱淚!坝肿鰤袅。”一位皮膚松弛的爺爺模樣的老人摸了摸小男孩的頭。老人僅有的幾瓣牙齒去年也光榮地下崗了,他經(jīng)常感嘆飯還沒有吃到,空氣就脹飽了他的肚子,小男孩為此好奇地吃了幾口空氣,什么味兒也未嘗到。它沒有清泉的凌冽,它沒有鍋巴的焦香。不久,便失去了興趣。事實上,老人不是小男孩的爺爺,他是帶小男孩上工的空巢老人。平時,老人對小男孩關(guān)切照顧,小男孩也親切地稱呼他為白胡子爺爺。
“呀,天已經(jīng)這么亮了。”小男孩睜開睡意惺忪的眼眸,坐起身來伸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懶腰,呼出一圈一圈的白煙,白煙撞上了白胡子,凝結(jié)成一顆一顆的晶瑩剔透的水珠,掉在木板上,復(fù)又生起了縷縷白色的煙霧。“我去叫醒幺妹和媽她們。”小男孩往內(nèi)屋趕去。
內(nèi)屋很暗,灰塵在木板上結(jié)了一層又一層的膜,大床上的被子早已不見了蹤影,木花花的板子躺著,空蕩蕩的連一縷呼吸聲也捕捉不到。外面有鳥兒悠揚婉轉(zhuǎn)的歌唱,有野花綠樹的擁簇。這里似黑洞一般,熱鬧是外面獨有的,它什么也沒有。
“你這娃今天是怎么了,幺妹和你媽她們不是去打工了?你是知道的呀!卑缀訝敔斠话殉蹲⌒∧泻,小男孩猶掉線的風(fēng)箏復(fù)又被牽上了線頭,被扯了回來!白,上工去!卑缀訝敔斖现∧泻⒈阃庠黑s去。
“打工去了,打工去了!毙∧泻⒖诶镟吐暤,回頭看看那堵木墻,之前分明是透明的,他隔墻看見了幾個健壯的男人,才好奇地推開了木門。如今,木墻隱去了本相,無論如何望去,它是一堵散發(fā)古樸香氣的木墻,依舊是一堵密不透風(fēng)的木墻。待小男孩朝外面走去,那堵墻貪婪地吸食射進(jìn)房里來的束束陽光,渾身滾動著曳曳光輝,宛如薄紗,變得透明起來。小男孩的身影因木墻的強大的吸納力被拖得極長極長,繼而被木墻整個一股腦兒地吞咽下去了,小男孩也走到了外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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