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二娘歇懷十五年，在四十三歲上又添了個客娃兒。信叔看著屋檐下石縫中一棵樹，取名夢花。反正花呀草呀都適合女娃兒。

不道意外也不是事實，六四年的生活狀況還沒有寬裕到隨便增丁添口的程度。信叔搬著指頭一算，打發(fā)夢花時，自已己是土都壘齊頸項的人，還不知爬得動啵，咋交待是塊大心病。好在那時人口稀，樹兒密。信叔在辦滿月酒時，當著眾多客人和云哥、玉蓮子的面，順手指著地壩邊三棵碗口粗細的柏樹說：“這就是夢花的嫁妝。”

三棵柏樹在風雨中成長，夢花也在一天一天地長大。夢花經(jīng)常說：“哥哥你沒砍喲，那是我的嫁妝�！痹聘缯f：“羞吧，老人婆都沒得就要嫁妝�！�

夢花哭著跑到韓二娘懷里說：“我要個老人婆，娘，給我弄個老人婆嘛�！�

夢花不曉得啥是老人婆，但云哥知道�！澳惝敻膳�,給你找個男客,男客就是老人婆”。云哥擠眉弄眼說得很玄乎，夢花以為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也就不要老人婆了。漸漸地也羞于提起三棵柏樹，放牛割草時還繞道而行，連斜眼也不看一下。

只是那時生活越來越艱難，幾姊妹餓得像青菜藤藤。一家急需壽材的人，眼睛盯直了，門坎踢斷了。玉蓮子說:“娘,把那幾根樹砍噠吧,以后再打主意”。韓二娘黑著臉,理也不理。有回倆姊妹搞鉚了，玉蓮子威脅夢花：“我去把那三根樹砍噠”。韓二娘走攏去就是一耳光：“死瘟喪,那是你妹子的家什，還不快滾開些�！�

云哥結(jié)婚后分門別戶另過日子，玉蓮子也相繼出嫁，嫁妝不到七抬，倆老人的房子里竟空蕩蕩起來。像苕母子發(fā)芽一樣，發(fā)了一叉茁狀的新芽，苕母子就老朽而干枯了。一家三口又安安靜靜地守著清貧的日子過。似乎大家都忘記了那三棵柏樹。

只是丑牛子沒有忘記，他把柳元兒隊長斗下去后爬起來當了生產(chǎn)隊長。三棵柏樹漸漸有用場時，趕上他家修豬圈。丑牛子帶著幾個人前來,氣勢洶洶地說:“國家的土地上長出來的樹子，誰都可以砍！”

韓二娘從屋角抓起一把劈荊柴刀沖出來，滿臉暴出青筋地說：“老娘院壩邊，輸哪個敢砍�！闭f著，把柴刀嚓嚓地在街輪石上蕩幾下。

“你個孬婆娘，反革命地主女子，你還敢罵人嗦？”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現(xiàn)在是中農(nóng),是紅軍遺屬�！�

“少作美夢吧，狗是吃屎的，本性萬變不離其宗。而且后來金祥公逃跑了，背叛了革命，背叛了紅軍�！�

“胡說，他是被狗咬傷后，部隊叫他留下來養(yǎng)傷的，被還鄉(xiāng)團抓住了“吊半邊豬”，“下邊”，慢刀慢刀地割死了的�！�

“紅軍?政府咋沒給信叔撫恤金?”

這話說著了信叔一家人的心病，當初認為使爹的賣命錢，于心不忍。組織上多次叫他領(lǐng)時，他默念國家還窮，又自動放棄了�，F(xiàn)在倒好，有理說不清，幾句話說不上來，竟面紅脖子粗起來。

丑牛子就更加瘋狂起來：“你要老實點，屋基地栽樹也是資本主義尾巴，我們要堅決砍掉！”丑牛子豁開衣裳，一手叉腰，一手挽起袖子，把手板作刀狀，有力地劈下去。

二不掛五的幾個屁股蟲兒圍攏去，在手心吐幾爬口水搓一搓就揚起斧頭。本生產(chǎn)隊義伯兒、岳母兒等幾個社員也圍上來，有勸的，有拉的。韓二娘一個箭步?jīng)_過去，睡在樹根上：“你們要砍，就先把我砍死。砍呀,砍呀……殺人喲……你們都來作個見證喲。”

這時，經(jīng)常腳桿痛，三天不說九句話的紅軍遺孤──信叔兒伸出半個頭在門口說：“你一槽死幾巴日的，不出個人命你們是不得罷休的?”拿斧頭的幾個屁股蟲才蔫起。

“地主婆子，老子慢慢來收拾你。走！”丑牛子才帶著幾個屁股蟲走了。

晚上，生產(chǎn)隊開社員大會又斗了地主，這回韓二娘被拉去陪了“殺場”，還被推到廁所邊跪瓷瓦子，但韓二娘哼都沒有哼一聲�；丶衣飞�，丑牛子叫二和尚帶信給韓二娘，只要把那幾根樹砍給他就不再陪斗。

“休想，那是我夢花的嫁妝，那是她命上帶的，誰也別想�！表n二娘說。

韓二娘身上每日添幾個傷疤。晚上回來，夢花總是流著淚跪在地上用淡鹽開水給娘洗傷口，哽咽著說：“讓他們砍去吧，你命都不要了，我還要那干啥子呢。”

韓二娘雖流著眼淚，心里卻甜甜的：“你嫁人時，娘就沒門子羅，我就是死也要為你保住這份嫁妝。你爹說過，有一棵草草就有一顆露水養(yǎng)�！�

……

1978年，夢花高中畢業(yè)，以全區(qū)第一名，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起大學離開了家。她結(jié)婚時，韓二娘叫云哥砍下三棵柏樹做成幾件土里土氣、粗粗笨笨、結(jié)結(jié)實實的家俱，用一輛大卡車拉進了城，四個大書櫥占一面墻，擺在客廳很顯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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