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為叫大俠，就一定是金庸武俠小說里喬峰、楊過、張無忌之類武功蓋世、風(fēng)度翩翩的武林高手。我認(rèn)識的這位“大俠”，卻是一名乞丐。

“丐幫？”侄女小喬好奇地打量著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文。

“是乞丐，不是丐幫。他是一個獨立行走的人�！蔽覐娬{(diào)。

我的眼前漸漸浮現(xiàn)出他的容貌，有些陌生和虛幻，像是一幅褪了色的畫像。

話說我和大俠相識，實屬偶然。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金色的稻穗把田野妝點得豐饒富美，像是一個顯得富態(tài)的貴婦人。母親正在田間收割秧禾，父親則在方形的“谷桶”旁用力地?fù)]動手臂，把手里緊握著的秧禾上的稻穗一粒粒敲落到“谷桶”里。在我們的方言里，這就是“打谷子”。我則帶著一頂斗笠，站在田埂上放牛。

“要我打谷子嗎？”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響起。循著聲音的來向望去，一個面目灰黑、衣著寒磣的男人挑著一副擔(dān)子站在不遠處的田埂上，顯得有些拘謹(jǐn)，眼神漂浮不定地四處張望。

“我們請不起人�！蹦赣H弓著腰轉(zhuǎn)過頭來看看他，然后又埋頭收割起秧禾來。

“我不要工錢，就是想討要一口飯吃�！彼畔录缟系膿�(dān)子，直挺挺地站在田埂上，渾濁的眼里放著光。

“什么？不要工錢？”母親感到震驚，站直了身子，轉(zhuǎn)身望向他。母親心里嘀咕：“第一次聽說這樣的好事，這人可不可信？”但轉(zhuǎn)念一想，反正自家沒有什么值得賊人惦記的貴重東西，也不怕他。于是答應(yīng)了。

他顯得有些興奮，迅速地竄到父親的身邊。

“我叫大俠。”他清了清嗓子，認(rèn)真地說道。

父親不語，自顧打著谷子。

大俠不再說話，捧起一大把割倒的秧禾，和父親并肩作戰(zhàn)起來。

父親總是板著臉，沉默寡言，不善作決定。一般母親答應(yīng)了，也就意味著他也答應(yīng)了。只是父親有個怪脾氣，就是看不慣做事不能讓他滿意的人。

火辣辣的太陽，一路向西，在天空中緩慢爬行。豆大的汗珠從大俠的額頭上滾落下來，把他灰黑的臉慢慢漂白。他的容貌慢慢顯露出來，歲月和滄桑寫在他的臉上，粗糙的膚色讓他看起來有六十來歲。

父親見他賣力地打谷子，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父親的笑，就像九伏天碧空萬里突然降臨的雨，難得一見。但這次卻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

接下來的幾天，大俠就吃住在我家里。母親收拾騰空了一個陰暗潮濕的房間，讓他暫時住在這里。同時送了他幾套父親穿舊了的衣物。

他拾掇一番后，顯得精神很多�？瓷先ゲ辉俸~。

他白天幫忙打谷子，晚上也不閑著。見我家柴房堆放著一捆竹子，就自顧兒拿起柴刀，破了篾，編織起籮筐、魚簍等東西來。

他在編織方面顯得很有天賦，細(xì)小的竹篾，經(jīng)他的手一鼓搗，就變成了精美的物具。當(dāng)他編織時，我總是靜靜地坐在一旁觀看。

一天晚上，父親邀他喝酒。席間，父親問起了他的身世。他借著酒興，向父親講述了一個似真似幻的故事。

話說他從大學(xué)畢業(yè)，被分別到了一家木材加工廠。在木材加工廠里，他遇到了一個技藝精湛的技工。技工不僅熟練掌握木材加工工藝，還有一手編織絕活。他拜那技工為師，并在空閑時跟著技工學(xué)會了一些編織技術(shù)。那時年輕氣盛，借著一股闖勁，他動員師父和他一起離廠，貸款另起灶臺。起初，憑著他的靈活頭腦和師父的技術(shù)把關(guān)，一切都很順利。但好景不長，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把他們的木材全部沖散，也把他們的夢想沖散。師父在萬念俱灰下跳江自盡了，留下孤零零的他。為了避免家人受到牽連，他選擇失蹤，徒步到了遙遠陌生的遠方。

聽著他的故事，我幼小的心靈感到難過，為他的遭遇深感同情。

但父親則有些生氣，用略帶責(zé)備的口吻質(zhì)問他：“那你的內(nèi)心這么多年有沒有覺得羞愧過？你不負(fù)責(zé)任地走了，丟下了家人，背棄了信義，你不慚愧嗎？”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頭，沉默不語。淚珠在他渾濁的眼眶里打轉(zhuǎn)。

良久，他才緩緩說道：“大哥，其實我后來也后悔了，但哪還有回頭路走？我這么多年，過的是乞丐的生活，但做的都是正經(jīng)事，總是努力靠勞力吃飯，萬不得已才行乞。有時候，生活所逼，迫不得已呀！”說完，滾燙的淚水順著他滄桑的臉龐流下。

這次，換成了父親沉默不語。

那夜，月亮長成了一個大圓餅，高高掛在夜空里，特別明，特別亮。

第二天，大俠走了。不過，他并沒有走遠。而是到鄰居家?guī)兔Υ蚬茸尤チ恕?/span>

我家的谷子已打完。鄰居見他做事認(rèn)真，不怕吃苦，就想邀請他去幫忙。鄰居向父親詢問請他做工的代價，父親說除了吃住，還給了他適當(dāng)?shù)墓ゅX。

最初鄰居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請他過去幫忙了。

后來，整個大壩子的稻谷都收割完了。大俠回到了我家。他是來道別的。

父親端了一大碗米酒，讓他喝下。父親從倉庫里拿出一個箱子，塞到他的手上，當(dāng)作離別禮物。

他眼里充滿了疑惑，半推半就地接過箱子。打開一看，是一套完整的木工工具。

“這……”

他剛啟齒，父親就接過話茬：“這是我在部隊做木工時的吃飯家伙，現(xiàn)在用不上了，送給你吧。這個收割季，你應(yīng)該也有一些本錢了，試著從頭開始吧。”

說完，父親就走進了伙房。留下兀自怔怔發(fā)呆的他。

“那他是走了？還是留了？”侄女迫不及待地問。

“別打岔！”我不滿地看著侄女，她眨巴眨巴著眼，好奇的深情和可愛的臉龐，讓人生氣不起來。

“其實，后來我再也沒見到他�！蔽乙槐菊�(jīng)地說道。

“哼哼，沒意思�！敝杜硎究棺h，不滿起來。

是的，他離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他。但父親卻見過一次。大約在是他離開我家十年后，他來找過父親。陪他一同前來的還有他的妻子和女兒。

他是開著轎車來的，有一個專職司機。他穿著整潔的西裝，發(fā)絲梳得很整齊，富足寫在他的臉上。

他特意在我家留宿了一宿。

他還邀父親去幫他打理事務(wù)，但父親終究是丟不下親情，斷然拒絕了他。

據(jù)父親說，大俠成了一家木材加工企業(yè)的老總。他不再叫大俠，他用了自己真實的名字：秦奮。

陽光嶺

陽光嶺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死人了。

原本生死無常，死亡不過是人生的另一種形態(tài)，再正常不過。但這次偏偏是人死在荒山野嶺里，還是一個放牛的老孺人發(fā)現(xiàn)的。

消息一經(jīng)傳出，就炸開了鍋。警察、法醫(yī)、記者以及附近村寨的村民蜂擁而至。原本窮鄉(xiāng)僻壤無人關(guān)注的陽光嶺，頓時吸引了眾人的眼光。

死者姓付，名光，男，四十歲，是一傻子。

但聚集的人群很快又散了。

經(jīng)法醫(yī)鑒定，死者系服毒自殺。

村長劉光志覺得這事有蹊蹺，不相信這個結(jié)論。但無憑無據(jù)，只能默不作聲。

話說這付光，因六歲那年得了一場生死攸關(guān)的大病，經(jīng)搶救醒來后，就變得癡癡傻傻的，在沒正常過。他的父母因為他的癡傻，對生活失去了原有的信心和希望。母親在他十歲那年郁郁而終。父親則變得脾氣暴躁，整日酗酒，生活百無聊賴。在他二十歲那年，父親酒后不小心一腳踏空，跌下屋坎，兩腿一蹬，也去了。留下孤苦伶仃的他，在鄰里的接濟下度日。

好在他人傻，沒有意識到生活的危機，整天和一群年齡懸殊的孩童玩樂。偶爾他也會靜靜地蹲坐在成年人聚集的場所里，比如村里的涼亭，村口水井旁的大楓樹腳等地方。

劉光志和付光本來無親無故，但自從當(dāng)上了村長，劉志光覺得有義務(wù)對付光負(fù)責(zé)。他開始帶著付光上山入地，教他鋤草種菜，教他捕魚放牛，教他養(yǎng)雞喂鴨。

付光對這樣的日子感到很新鮮，也很感興趣。整天跟在劉光志的身后，屁顛屁顛的，像一個滿懷好奇心的小孩。

一轉(zhuǎn)眼十多年過去了。付光依舊癡癡傻傻的，只不過對劉光志有了一種莫名的情感。而劉光志看付光的眼神，分別充滿了慈愛。

最不愿意看到付光死的，非劉光志莫屬。得知付光慘死荒野，近知天命之年的他老淚縱橫。

發(fā)現(xiàn)付光尸體的那天，正值黃昏，泛著紅暈的夕陽把荒野渲染得暈紅，整個陽光嶺充滿了血色的凄涼。

和付光呆在一起久了，劉光志覺得他不是那種傻到服藥自盡地步的人。確切地講，付光在劉光志的眼里是一個善良純真的孩子，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一定是有什么遺漏了，劉光志內(nèi)心堅信。

隨后的幾天，劉志光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晶瑩剔透的淚珠從他深邃的眼眸趟過，滲出眼簾，在黝黑的臉頰上劃出痕跡，然后滴落到書桌上。

一天夜里，不知不覺中，劉志光感覺自己恍恍惚惚來到了陽光嶺。夜深人靜的陽光嶺，月光如潮，螢火閃閃，夜風(fēng)徐徐，蛙聲如潮，蟲鳴此起彼伏。

在付光落難的地方，矗立著一塊一人來高的石頭。借著月光，劉志光發(fā)現(xiàn)石頭上有一個還在流淌著紅色液體的血紅箭頭，像是剛畫上去的模樣。他伸手一摸，手指粘粘的，沾染上了液體。縮手放眼前仔細(xì)一看，嚇了他一大跳。血！他驚呆了。

他趕緊蹲下身子，把手使勁往草地上蹭，意圖把血跡抹掉。奇怪的是，蹭來蹭去，手指上沾染的血跡依舊，絲毫不褪色。這讓他覺得不合常理，也捉摸不透。

索性，他不蹭了，站直了身子，仔細(xì)打量起石頭上的箭頭來。箭頭的指向是陽光嶺的北方。劉志光朝陽光嶺的北方瞧瞧，若有所思地?fù)蠐项^，然后將信將疑地朝北方走去。

陽光嶺的北面，是一片幽謐的森林，森林的盡頭連接著一個巨大的山洞，因山洞里有一個神似菩薩打坐模樣的溶巖，故取名為菩提洞。山洞高二十余米，寬十余米，進深三百余米，是純天然避暑祛寒的好去處。

劉志光來到菩提洞前，只聽“撲騰騰”一陣聲響，無數(shù)只蝙蝠從洞口飛出。劉志光感到背心有一絲涼意，一顆豆大的冷汗掛在他的額頭上。

他抬頭望了望漫天的星月，用衣袖擦去汗珠，深吸一口氣，還是進洞了。

奇怪的是，按常理，即便是借著月光的余輝，洞里也應(yīng)該是漆黑一片。但劉志光走進菩提洞后，發(fā)現(xiàn)洞里洞外光線一樣明朗，竟毫無差別。

劉志光也不多想，繼續(xù)往前走。

突然，他被絆倒了。爬起身，往地下看，絆倒他的是一塊黑色的石頭。這塊石頭黑得太顯眼，讓他覺得不對勁。他彎腰撿起黑石頭，仔細(xì)打量，它的背面依舊很好地保持著石頭的本色，這明顯是一塊被燒過的石頭。他再往地上看，又發(fā)現(xiàn)另外三塊外形相似的黑石頭。

他把黑石頭一塊一塊搬到神似菩薩打坐模樣的溶巖面前，整齊堆放好后，跪倒在地，三叩九拜，嘴里念念有詞……

隨著村里公雞的第一聲鳴叫，劉志光從夢境中猛然驚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發(fā)現(xiàn)窗外還是晨曦微白，蒙蒙亮。他顧不得洗漱，迅速穿戴好，往陽光嶺趕去。

一個月后，付光死亡案有了新進展，警方確認(rèn)付光系他殺。經(jīng)警方披露，殺害付光的兇手已抓捕歸案，對殺害付光事實供認(rèn)不諱。

原來，劉志光匆匆趕往菩提洞，卻聽到洞內(nèi)隱約傳來男人的說笑聲。劉志光頓時警覺起來，他悄悄潛入菩提洞，發(fā)現(xiàn)有一群男人正在洞里生火，有說有笑。他藏身在一處隱蔽的溶巖后面，仔細(xì)傾聽起這群人的對話來。

只聽一個虬須大漢放肆地說：“人們真是蠢，連警察也被我們蒙混過去了……”

聽了這群人的對話，劉志光猛然驚覺，付光果然不是自殺。

原來，這群人是近年來瘋狂流竄作案的盜牛賊，警方一直查不到線索，拿他們沒有辦法。那天付光鬼使神差去陽光嶺，碰巧遇見這群盜牛賊拉著盜來的牛往菩提洞趕。付光就好奇地跟隨而去。到得洞口，盜牛賊們才發(fā)現(xiàn)他。他正傻兮兮地對著他們笑。虬須大盜拿起石頭就準(zhǔn)備往他身上砸，被一個同伙拉住了。同伙附耳悄聲告訴虬須大盜，這是附近村里的一個傻子，他認(rèn)得這人。于是虬須大盜嘿嘿一笑，向付光招手示意他過去。

后來，盜牛賊們在菩提洞里煮東西吃，邀付光一起進餐。付光毫不防備，樂呵呵地吃下了。

走出菩提洞，付光感到有些頭暈。

跨過密林，踏上陽光嶺，付光就走不動了。

當(dāng)時正值烈日當(dāng)頭，他靜靜地躺在陽光嶺上，接受著最溫暖的陽光的洗禮，漸漸失去了知覺。

付光死亡案告破后，警方送給劉志光一面印有“陽光嶺英雄”五個大字的錦旗。

隨后，關(guān)于陽光嶺有神靈庇護，能知善懲惡的傳言就在遠近村寨散播開來。那以后，過去的四十年里，陽光嶺就再也沒有罪案發(fā)生過。

【編輯：黃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