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部線裝的三字經(jīng)，每次我回家，他都要拿出來叫我接著上年掐了指甲印的地方繼續(xù)讀。直讀到不認識的地方，他又劃了指甲印，一爪扯了合上書頁，寶貝似的收了，說：“明年再來�！�

在霍太爺這里讀了三字經(jīng)，往東邊走幾步，到二叔公家，只要在他家水缸里舀瓢水喝，二叔奶奶便一準笑盈盈的說：“準又是被你奶奶炒的大肥肉膩了腸子了�！倍骞娏耍阈Σ[了眼道：“兒喲，又沖高了一截子，費布，那褲腳都遮不住‘螺絲拐’了！”那時我是家里唯一的孫輩，自然招惹他們稀罕。二叔公家灶臺上的鍋里又長年焙著些椒鹽、酥松的飯團鍋巴，從不叫人失望的，我掀開鍋蓋直管拿了就吃。早些年，他家那鍋巴干燥的滿嘴跑渣兒，難以下咽。后來漸漸的便有了些油鹽的浸潤，入口也就愜意、順滑了許多。偏他家水缸就在灶臺邊，一口鍋巴一口水，我從沒被噎著過。

抹了嘴，二叔公就會說：“鍋巴好吃，字怕是難寫。”他就要口念幾個字叫我寫出來。這可比霍太爺?shù)娜纸?jīng)難，比如二叔公念個“蜻蜓”，立等我是寫不出來的，非要一本正經(jīng)的將《小貓釣魚》那一課背誦到“不一會兒，又有一只漂亮的蜻蜓飛來了”一句時，才能提筆將“蜻蜓”二字寫下來。二叔公只管吧嗒葉子煙，也不瞧我，半晌才說：“這背書的功夫到也罷了，就只寫字耽誤功夫，將來趕考也這樣？明年還不快改了！”

霍太爺聽了就趕來對二叔公說：“想來他們這一發(fā)人都這樣，前天考校我那重孫兒一個‘春’字，他一般的也立在當(dāng)?shù)卣f了一車不相干的話兒才寫了出來。才剛聽人說起牛崽哥兒的光景來，我便知是一樣的毛病兒，所以趕了來，莫為難了讀書哥兒們。在學(xué)堂時，已然被先生們考的外焦里嫩的了，好容易回家來，便放他松散、松散。我那三字經(jīng)，眼看著就不夠哥兒讀的了。說起我們馬架來，竟還沒出過秀才囁。如今我看這氣象，馬架這發(fā)人是該要升發(fā)一二個的，到不要十分拘嚴了，拘出個書呆子來反到壞了事。”說完，大家都笑了。

寨上人都搞不清楚，為啥我打小喊霍家“榮華富貴”四房叫外公�；锇閭冋f，從沒見本寨長著現(xiàn)成的外公、外婆的。他們哪里知道，這霍家太爺原和我母親的奶奶是一母爺娘的胞姐弟。聽說那些年想娶到我們寨上霍家的姑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外公的祖上卻并不富裕。

母親曾告訴我，她的奶奶霍氏最是一位通達、干練的人，對她影響很大。還在和父親談戀愛時，馬架灣這邊循例要送過去一些布匹的表里。母親的奶奶就是馬架人，有啥不知情的！便提醒外公、外婆，說：“那小伙子到著實的不錯，就只他家也精窮，送來的尺頭攢著不可用了，不成時，難說兩家話兒。便成了時，更不犯著收人家這些個了。如今這事依著我的主意行去，成與不成，我們姑娘都可挺直了腰板說上硬氣話兒。”她又去悄聲說與母親：“小姑娘家家的，上趕著作甚！馬架那邊，自有你舅老爺?shù)乃姆咳丝粗�，便飛走了他不成？”羞得母親直跺腳。

奶奶告訴說，婚禮那天馬架寨上有個說法頗能傳奇。人們說真真這是一段奇緣，幾十年前苦竹塘賺了咱們一個能人去，不承望幾十年后，那被賺去的能人竟又調(diào)理出水蔥般的一個人物來，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到底又發(fā)嫁到馬架來以了此案，禮尚往來，兩邊竟似象棋對子的一般打了個“平手”，以后誰有本事討了咱們寨上的人兒去，咱們也須得淘弄他寨上的一個人兒來填上才罷，哪怕倒插門的也使得，終究不能吃了虧。

外公是苦竹塘說一不二的生產(chǎn)隊長，苦竹塘不僅是谷新大隊，也是谷龍公社最大的生產(chǎn)隊。那些年去龍里縣城開會，他寧可衣衫襤褸，也不肯動用馬架這邊送過去的尺頭。大概因他那身行頭不能體現(xiàn)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大好形勢，鄉(xiāng)里干部遂屢屢提醒他要顧大局。

母親還說，她的奶奶非常講究衛(wèi)生，是個通身爽利的人。不用說，這一準兒是從馬架灣她本家?guī)н^去的規(guī)矩。霍家四房，尤其長房“榮”家和二房“華”家，那屋子里的衛(wèi)生，簡直令寨人望而生畏——人們進入他家時，往往自慚形穢，路也不會走了，都輕抬輕放，生怕腳上的泥土掉下來。他家每年春節(jié)前撣過“揚塵”后，都要用報紙裱糊房屋。裱糊規(guī)整后，又一定點綴上幾張那一年最時興的光彩年畫。那真是整潔亮堂，容光煥發(fā)。那年頭，就清爽、整潔來說，等閑的鄉(xiāng)干部家里也未必趕得上他家的。

那年，有寨鄰和霍家長房在喇平各買了顆燈泡，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燈泡不如霍家的亮，便去喇平的門市部更換了兩回�；貋戆l(fā)現(xiàn)仍是烏眉皂眼的，便又要去換。父親攔住他，說：“你換個六十瓦的來也未準有他那四十五瓦的亮�！蹦侨斯Ｖ弊诱f：“你咋曉得我換的就是六十瓦的，憑啥就抵不上他那四十五瓦的亮？”父親說：“也不看看人家那墻面上是咋打理的，人不勤快，連燈泡也跟著懶。”人們聽了都嘰嘰咕咕的發(fā)笑。

外公告訴我，說霍太爺?shù)囊?guī)矩還很大。因母親的奶奶就是霍家“秀”字派四房人的親姑媽，聽說那些年領(lǐng)隊去曾外公家吃酒時，這霍家老太爺勒令他那四房兒媳、妯娌們一路上也須得按照“榮華富貴”的次序排班，鼓噪而行。他自己帶著夫人，自然是若即若離的排在開道樂隊后面的了。

席面上吃飯時也都是一桌的“榮華富貴”，他老太爺不動筷，他那四房兒子、媳婦誰都不敢動。農(nóng)村流水席面，劃拳行令，鬧哄哄，獨榮華富貴那一席講究個食不語。有人打趣他一家子人聚著也不拇戰(zhàn)耍子，枯坐著好不煩悶�；衾咸珷斦f，那是你們不知禮，劃拳呼令規(guī)矩是“兩老幼好得多”起首，你和你兒子兒孫們喊去，你爺兒們閑來無事正好分出那一屋子的老幼來，你父子們哪怕行出“兩弟兄好得多”的令來別人又怎好說什么。人們“哄”的一聲炸開了鍋，笑得更歡實了。據(jù)說自那以后，人們被他那警句賓住了，那一方父子叔侄同席劃拳的到少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