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馬架灣是烏當(dāng)區(qū)下壩鎮(zhèn)喇平村所屬的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寨子，但早年間他卻因一場電影在地方上名噪一時。如今看過那場電影的人至少也已四十歲了。

2022年7月30日星期六，燥熱。母親記掛著地里的幾枚嫩瓜崽，說老了煮粥便皮實的成了干柴渣兒，因趁便回鄉(xiāng)避暑。晚飯前，寨群里傳晚間鎮(zhèn)里派了場電影來寨子里放映。我會心一笑，心知便是前不久獲評文明村寨的犒賞了。因就著一枚糊辣椒霉豆腐和幾顆酸脆酥爽的藠頭，呼嚕完兩碗嫩瓜片和著玉米粒熬的涼粥，便踱步去村東頭二叔公家等候。我到時，場壩上已支起了幕布，稀稀拉拉的坐了十來個人。如今這事到不稀奇了，但我敢打保票，寨上上次放電影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可以載入村志的事件。

那是我頭一次看到電影，沾的是寨上霍家老太爺做大壽的光。因八十一歲俗謂“暗九”，頗堪大慶，他的四個兒子便在寨上最敞亮的地方——大院壩，支起了老大一塊幕布，大壽三天便連著放了三天電影——《霍元甲》。盛況空前，人山人海。那壩子里因容不了那許多人，竟連樹枝上、牛圈上也都掛滿了人，老登幺家牛棚還被壓塌了。連我家都要打好幾個地鋪，招待其他寨子趕來看電影的親友。老人們說，那陣勢只在舊社會喇平大富豪“宋萬頃”為她母親辦大壽請了戲班子唱大戲時見識過。

我家最大的一塊田與大院壩連著，也無籬笆遮攔�？纯磩蓊^不對，祖父在他家頭場電影過后的第二天，就趕著從大院壩這頭朝另一頭收割，只一個上午的功夫，便平了一半。他本是個農(nóng)業(yè)好把式，絲毫的勞動力都是要安排在刀刃兒上的�？纯磧叭挥烛v出一個“大院壩”來，因想那另一半嫩蠶豆總該保住了，也就收鐮，不再理論。人們都說爺爺見事總比別人早半個小時，實在他這才是壯士斷腕的果決。那霍家四弟兄見了，便輪番來說：“長友哥，你這是何必，何必的嘛！”祖父說：“我心里曉得，不說了。你家電影照放，寨鄰們愛看著嘞�！蹦臅缘玫诙䦂鲭娪耙簧�，連那一半也沒保住了，全被踩踏的分不出品種來。事后諸葛亮們就說，吝惜那幾鐮刀，終究打水漂。還有人說，數(shù)我家心虔，為霍家太爺?shù)拇髩鬯偷亩Y最大。

至今，霍元甲的故事仍數(shù)馬架灣附近的人講得最周全。那些年都傳瘋了，說馬架灣霍家老太爺是霍元甲第三代孫，仔細迷蹤拳打你龜兒子�；艏夷撬姆咳瞬还茏叩侥睦�，便都受人高看一眼。連我們?nèi)e的生產(chǎn)隊山上放牛、砍柴也不再受到白眼。那些年，因著那方圓幾十里開天辟地以來的頭場電影，哪個寨子不受過馬架灣的恩惠呢。

當(dāng)然，我那時渾渾噩噩，只和發(fā)小們在人擠人的縫隙中“鉆沙子”，躲貓貓�？杉懿蛔∧恰叭f里長城永不倒”的歌聲，在我夢里回響了三十多年。至今，我們寨上的人動不動都會一嗓子“分帥把年，國影漸已森……”末了又唱道：“又知立國嘎——中哼……”

后來我曾問過他家的人，究竟是不是霍元甲的后人，得到的答復(fù)是“反正是未出五服的本家。”我很懷疑，自從他家包電影放了三天《霍元甲》后，他家對與霍元甲的關(guān)系就統(tǒng)一了口徑。退一步講，即使他家謙虛的說與津門霍元甲無關(guān)，馬架人該有多么的失落呵。如今推原了去，人家起根兒上并不曾說過與霍元甲有啥瓜葛，到是鄉(xiāng)人們一廂情愿的希望自己有個霍元甲的后人作“高鄰”罷了。

因著早年間那幾場電影非凡的影響力，霍家人自不必說了，處處溫良恭儉讓。連我們寨上的人也都怕跌份兒，人人都有了一種霍元甲一樣的情懷。每天握著鋤頭把子在地里刨食，日子也還過得滿擰，操心的卻是香港何時回歸一類的軍國大事。

那半大不小的叔輩們，人人會幾招迷蹤拳的瀟灑招式。大院壩上人人習(xí)武、打把式，“嘿”“哈”之聲雜然相聞。有那么一陣子，他們還早起結(jié)隊在水庫和寨上之間來回跑步，人人脖項上還都搭了一條毛巾拭汗，透著那么干練和文明，真是開了喇平地區(qū)的新風(fēng)尚。人們都在驚眼驚張的揣測，不知道馬架灣又要搞什么花胡哨。在打田栽秧、趕雨水的季節(jié)，這種精力的耗散被認為是敗家子。那古板的叔公們便哼著鼻音奚落道：“有這功夫，下田犁兩鏵犁，多好著呢。便懶，床上挺著也比這節(jié)省糧食。”他們腳不停步，唱著作答：“又知立國嘎——中哼，嘿揚國透拽遭踐踏，哥哥負嘿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