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明天要栽秧的那塊田,倒也挨著河邊,但是卻比河床要高著三五尺,河水直接放不進不田里去。龍?zhí)犊诘哪莻龍?zhí)独锏乃,順著水溝,倒是直接能夠放得進去,可惜就是離我家那塊田有點遠(yuǎn),一路過來有好多的田。家家的田都望著那個龍?zhí)额^的水,家家都在放,流到我家的田頭,要經(jīng)過好多的水口,就算大家依商量,互相義讓,現(xiàn)下就碗口粗那么一小股水,一處分點,等淌到我家田頭,最多也不過筷子粗那么一點了,要把田灌滿,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
這個龍?zhí)兑踩展郑袷谴嫘暮腿送鎰e別撬,故意要氣你。雨下得你心慌,鋪麻蓋地的到處都是水,田水滿得都脹塌田埂的時候,它卻嘣咚嘣咚地鼓出起甑子粗的一股來,天干得田都開起挓把寬的裂的時候,你眼睛都望瞎完地望點水來栽秧那會呢,它就蔫眉瞌睡地只出起鋤頭把那么粗一小股,有時你這里急得要命了,它甚至理都不耐煩理你,干脆一點都不冒,要把你氣死。
井邊打水,要講個先來后到。近水樓臺先得月,那些挨近龍?zhí)兜娜思业奶锞驼剂讼葯C。人家在水溝邊扒了缺口,把水往田里斷,你不可能把他扒的缺口堵上啊。見者有份,所有扒開的缺口都要分一杯羹,這是規(guī)矩。家家都急著要搶季節(jié),個個都巴之不得把所有的水都斷進自家田頭,一眨眼就把水灌滿,早點把秧栽上。攏共就碗口粗那么一小股水,哪個肯和你好說好商量,有那個大度,說自家的秧慢慢栽,讓你家先栽?然而,我家的田,水,今夜是務(wù)必要放滿的。我爹的話就是圣旨,不容你商量的,圣旨一下,我爹只要結(jié)果,雷打了都要問天要,耗子拉了都要問貓要!敖裢砩弦烟锼艥M”,我不敢提條件講困難,只得立軍令狀,保證完成任務(wù)!只是,我惶恐著,呈上一個小小的請求:才吃完飯一下下,肚子還脹得很,走不動路,加上打了半天的田水,手膀子疼得很,歇一下再去。父親雷霆震怒:“脹死你了,那么你不是少搗點?浪費糧食!手膀子疼,有多疼?斷得掉?立馬就去!”
清湯寡水的酸菜淡飯,一點油腥氣都沒有,幾大碗下去,卻是肚飽嘴不飽,肚皮都要撐開雞腳裂了,嘴頭還想吃,放下飯碗,脹得你坐下去就站不起來,我沒說假話。至于說手膀子疼,更不是推懶,打田水是什么活?在河里扎起個壩,蓄起水,拿一只桶,在桶的上口和下口各拴上一根繩子,一邊一人,對面相向,站在河岸上,每人兩手各拉著繩子的兩頭,揮舞著桶,揮到水壩里,拉動繩子,上提桶底,下拽桶口,將桶沒入水中,灌滿水,再上提桶口,拽出水面,奮力蕩起,幾丈遠(yuǎn)的距離,蕩向田里,再改變繩子上的力道,使桶口下斜,桶底上揚,把水傾在田里,這算一個回合,打了一桶水。整個過程要動作連貫,一氣呵成,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出錯,錯了,打一桶水的就功就盡棄了,講技巧不算,還要力氣。一桶水少說也有三五十斤,有多出力,你即使沒有親身體驗過,也能想象。打了半天的水,手膀自然斷不掉,但是疼,疼的你抬都抬不起來,父親也是有同感的啊。吃飯的時候,他不是也擺動手臂說疼得很么?兩個人悠著桶打田水這種活,是偷不著奸耍不著滑的,你想少出一錢的力都莫默。我和他拼著打了幾百上千桶的水,什么活計,輕松的?他一個大人都喊手膀疼,我一個小半大人,遭得起?當(dāng)然,也不能這么和父親比,上半天雖然我和他拼著打水,而后半天呢,人家在田頭是又犁又耙的,好使力!我就是鏟下草、糊下田埂呀的,相比下來要比他輕松得多了。
還以為到端午了會漲點端午水,不曾想,紅火辣熱頭的,天上藍汪汪的,藍得你心慌,云彩都沒有一絲,雨點子都沒有打一個。五月十三關(guān)老爺?shù)哪サ端,一來到那天關(guān)老爺磨不磨刀也不清楚,就是磨,他那個磨刀水潑不潑也拿不準(zhǔn);二來就算潑,也還有五六天的時間,我爹要搶時間,等不及。所以他就各人做把穩(wěn)事情,不把希望寄托在老天身上,各人自力更生,扎了個壩,出笨力打河水來灌田水。父親經(jīng)常說,天也是靠不住的,各人靠各人。
其實,去斷田水也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不在乎我喘口氣歇那桿把煙的時間,犯不著搞出這種說打就箝毛的陣仗來。逼命一樣的催我,其實,我爹就是心不夠我閑著。父親只要一看見我閑著,他就像眼睛里有沙一樣的不舒服。
父令如山倒,豈容你羅唣!于是,拿起鋤頭,急急如律令,“巡山”去也。
像在刺蓬蓬頭找針一樣,我仔細(xì)地察看了田埂,該糊的地方糊了,于是就裝作無事閑逛一樣,二游二游地,一路往龍?zhí)斗较蜃呷ァQb,是為了麻痹別人,不讓人家識破你是去打水的主意。識破了,人家就會防著你;游,是勘路線、探敵情。敵情就是哪些人家在放水、田里灌得如何了。這個時候天還沒黑定,老遠(yuǎn)地都還看得清人影,大家都還在對水虎視眈眈地睺著的,你要堵了人家的水口,把水往你老遠(yuǎn)的田里斷,近水樓臺的人家肯定不得,還不是時機。
情報收集得差不多了,于是打馬回朝。父親見著我回來了,不咸不淡地問了一聲“如何?”我也是不疼不癢地回了一句說“不如何,下半夜瞧!
父親聽了,不再往下問。下半夜瞧,瞧什么,怎么瞧,父親圣明著,他明察秋毫,套路或者說是伎倆,比我懂幾百陪。這個時候就想把田水?dāng)噙M田里去,那只有明火執(zhí)仗地去堵人家的水口了,怎么可能,人家會依你?一字路地過來,那么多的水口,你明著去堵,會引起公憤,那是要挑起爭端的,只能想餓辦法。父親只是警醒我說,要記好,不要忘了喔。天,什么話呀,我爹的話,我敢忘掉!就是睡著了,在夢中都會驚醒的。我爹有好兇?就是在我也做了爹以后,適逢難遇的回趟家,兄弟姊妹些坐在堂屋頭一起高高興興地說著笑,只要老遠(yuǎn)地一聽見他老人家的腳步聲,頓時,所有的喧嘩,戛然而止,鴉雀無聲,大家伙立即作鳥獸散,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全家子都安寢了。我,使命在身,不敢就去挺尸,就坐在火籠邊,借著炭火的微明,翻著小花書就是連環(huán)畫看。沒人打攪,倒也清凈。油燈是舍不得點的,一個月就供應(yīng)半把斤煤油,是要留著比如母親使針縫縫補補等要緊事情用的,你看個書,又不是什么要緊事,如何敢點燈浪費油。一天你偷工挪閑地看下書,就像是做賊,老人家些見著了,就戳他們的眼睛,就罵你:“看那個書,是當(dāng)?shù)靡麓┠剡是當(dāng)?shù)蔑埑?/span>?趕緊去理正事!”
夜很靜,當(dāng)然,也不是靜得了無聲息,有蛙聲,而且成片,很嘹亮的。蛙鳴的聲音,你心情好的時候呢,聽著如聞絲竹,煩躁的時候聽著就是在叫魂。時不時地,雞圈里的雞,冷不防地會惡辣辣地發(fā)出一聲叫喚,就像是被黃鼠狼咬著了似的,嚇得你一身的雞皮疙瘩,就如熱鍋里的鳳尾籽一樣的,皮噗皮噗地直冒。
眼睛有些澀了,夜應(yīng)該不早了。沒有鐘表,計時全憑估計。放下小花書,輕啟門扇,踅出門來,摸在河對門,朝寨子從頭到尾掃視一遍,稀稀疏疏還有三兩點燈光,于是折回,把自制的簡易電筒拿出來擺弄。這種簡易電筒簡易得傷心。有多簡易?就是把人家點手電筒已經(jīng)不會亮了丟掉的電池(我們小時候叫作“電油”)撿來,三節(jié)兩節(jié)地頭尾連接起,削幾塊篾片卡住,用線或者鐵絲綁緊,有如醫(yī)生給骨折的病人上夾板一樣固定好,幾分錢買一顆電筒泡來(是那種“1.5”泡,“2.5”泡不行,功率太大,本來就是廢棄了的電油,帶不動),找一截電線,沒有電線,炮線也將就,電線一頭繞在電筒泡上,使用的時候,搭在固定好的電油上就亮了。我把我的簡易電筒拿了放在火邊烤。好怪,原本已經(jīng)點不亮電筒泡的電油,經(jīng)火烤一烤,電筒泡一搭上,就亮了?玖艘魂,拿來一試,電筒泡亮了,于是,揣進口袋里,拎起板鋤,屏息靜氣,不走正路,輕腳輕手地,迂回著朝龍?zhí)犊诜较蛲,相?dāng)于銜枚疾走的陣仗。
電筒揣在兜兜里不點、迂回著不走正路,是怕暴露了目標(biāo)。拿著那個簡易電筒,又不點亮,不過就起一個“咱們也有個電筒”的作用,心理上的一個滿足,就像瞎子戴眼罩——多一道的圈圈,照明,其實是不必而且不能的。一路上,哪里有個坑有個坎,就是哪里有個凸出來的石頭,都是了然于心的,而且,雖無月,夜卻不算黑,天幕上有星星,一閃一閃的,有些微明,東西南北、溝溝坎坎、高高高低低還辨得清個大概。有亮光必有人,這個道理并不深奧,我懂,那個腦殼就是拿樹骨樁摳的,里頭沒有腦髓,完全是豆腐渣都想得到,雖然我“拙”,但是,腦殼頭并不完全是豆腐渣。時候雖然已經(jīng)不早了,但是,那些把水扒了往自家田里放的人,大抵都還不曾刀槍入庫,高枕無憂地去睡大覺了,而是還在暗處窺視著,提防著有人來打劫。只要有亮光從他在水溝邊扒的水口邊過,他心頭就會打雞骨卦,疑心肯定是有人去堵水口了,你想,你亮起電筒,不是暴露目標(biāo)了?不過,大家都是精角子,他就是明明望見你在堵他家的水口了,也不聲張,故意裝耳聾眼瞎,像沒那回事一樣,理都不耐煩理你。他不耐煩理你,是為了麻痹你。他心頭有他的小算盤。因為一旦聲張了,你堵了的水口自然就會被他恢復(fù)原樣,這樣,你的陰謀就沒有得逞。你的陰謀沒有得逞,你肯定不會無功而返,還會卷土重來。而為了防你卷土重來,他就不得不一直和你消耗著,不劃算。水被你斷進你家田里以后,他不聲張,你就會以為他發(fā)現(xiàn)你干的好事,以為就萬事大吉了,不再設(shè)防,洗洗手,就回家了。于是,等你走遠(yuǎn)了,他就悄悄地摸過來,重新把水?dāng)噙M自家田頭。然而,就是這個“重新”,他也不會抱一勞永逸之功的幻想的。怎么可能,都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了,如此等等的這些小伎倆哪個心頭沒數(shù),哪個不在玩!堵一個水口,三兩鋤頭的事情,堵十把多過水口,也就桿把老旱煙的時間,何必興師。然而,哪里有這么輕巧的事情!不然,我爹也不會喊我和他出傻力筑壩打田水了;就不會把斷田水當(dāng)作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交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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