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
一生未曾離開故鄉(xiāng)的人,是幸還是不幸?父親的世界,沒有“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之疼痛;自然,也沒有“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之浪漫。父親生于村莊,長于村莊,老于村莊。村莊位于一座高山腳下,故名尖山。兒時,我曾和伙伴們登臨此山絕頂,極目遠眺,群山連綿,如海浪洶涌,直奔天際,令人浮想聯(lián)翩。父親就和這座山一樣“畫地為牢”,他僅到過鎮(zhèn)寧和晴隆兩個鄰縣。父親有腳,腳下有路,卻沒有遠方。他的遠方,就像我兒時在尖山頂峰的眺望,唯有滿眼童話。他耳背,不善言辭,老實本分,這些都很難和遠方聯(lián)系起來,但他也嘗試過尋覓遠方。那年,自種的豌豆產(chǎn)量很高,但商販們給出的價格很低,父親便自告奮勇道:“我拿去關(guān)嶺賣!蔽覀兯^的關(guān)嶺,習(xí)慣上都指關(guān)嶺縣城,從老家新鋪到縣城有三十多公里,車費五元,母親給了父親十元。父親帶上兩大袋豌豆坐車去了縣城,天還沒黑,就回來了,一到家,就急匆匆地掏錢遞給母親。數(shù)完錢,母親就質(zhì)問他:“去的時候就拿十元給你,怎么回來還是十元?你是怎么賣的?!”“你曉得哪樣,不好賣!”見過世面的母親怎么也想不通,兩大袋豌豆只賣得十元錢!事隔幾年,母親的一個遠房親戚來到家里,見到父親,他驚喜起來,說是好像在縣城見過。便問母親,父親先前是不是去過縣城,母親說幾年前去縣城賣過豌豆。他一臉驚訝地說,那年賣豌豆的那個人是不是姨爹啊!他稱父親為姨爹。他迫不及待地敘說當(dāng)年他親眼看到的情景:一位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男人在街邊賣豌豆,有兩大袋,一會兒就有不少人圍攏過來買了,在男人稱豌豆的時候,有人投機取巧,裝滿塑料袋就直接走人,越來越多的人看到男人毫無反應(yīng)就紛紛占便宜,爭先恐后地“順手牽羊”,嘻嘻哈哈地提著脹鼓鼓的塑料袋揚長而去,只有少數(shù)誠實善良的人稱量付錢,不大一會兒功夫,兩袋豌豆就被洗劫一空。聽罷,母親肯定地說,就是他!這時,母親便湊近父親
耳旁,大聲翻出陳芝麻爛谷子,末了,甩出一句:“你這個大憨包!”父親瞪大眼睛,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吼道:“哪……哪個憨……只有你憨!”一陣笑聲淹沒陳年舊事,父親也笑了。
一生不曾遠行,也許是父親一生的幸運。
土地
父親靠土地養(yǎng)育我們?nèi)值。生于五十年代的他,和千千萬萬農(nóng)民一樣歷盡辛勞和滄桑,而新鋪的父老鄉(xiāng)親越發(fā)艱辛。新鋪水資源嚴(yán)重缺乏,農(nóng)業(yè)全靠望天落雨。人們最大的愿望就是年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讓灑下的汗水不白費,莊稼有好收成。在這樣的地方種水稻,可謂難上加難。插秧季節(jié),三更半夜下雨,人們?nèi)徊活欕婇W雷鳴,連夜犁田打耙,雷聲,雨聲,狗吠聲,吆牛聲,蛙聲,百聲交織,不絕于耳。村莊,田野,夜晚,一切都是醒的。待到天明,牛和人好像從稀泥里蹦出來一般,十分狼狽。父親就這樣拼了一夜又一夜,拼了一年又一年。后來,父親老了一些,我們就說服父親不要種水稻,開始他不同意,幾經(jīng)勸說,終于答應(yīng)。但他并沒有讓田閑著,而是改田為地種玉米,直到現(xiàn)在,沒有一塊地荒蕪。最讓人頭痛的是,打藥除草,草枯死了,他不放心,還要親自鋤草。玉米快要成熟了,他還一天到晚在地里侍弄。當(dāng)我鉆到玉米林里時,頓時傻了眼,地里干干凈凈,像剛打掃過的庭院。我們多次勸說父親多休息,他總是支支吾吾道:“哎呀……慢慢做的……”性格急躁的母親對著父親大聲說:“孩子們給你吃給你用,可憐你,叫你少做點,要休息好。說不說你就像大水牛一樣犟,你要做倒下去你才甘心!”父親瞬間被激怒了,瞪眼吼道:“你管我做不做,關(guān)你哪樣事!”然后怒氣沖沖地干活去了。有一段時間,父親腰痛,我和二哥帶他到縣醫(yī)院檢查,沒有大礙。為了讓他多休息,我們就說醫(yī)生囑咐不能再干活,要好好休息,中午要午休。回家后,父親休息了一小段時間,但最終還是離不開土地,依舊下地干活。有時陰雨連綿,一下就是幾天,他就唉聲嘆氣,說坐久了腰痛,不舒服,天一放晴,便迫不及待往地里跑。唯一慶幸的是,他學(xué)會了午休。
曾聽母親說她幾次去地里摘瓜,都看到父親一邊慢悠悠地拔草,一邊自我陶醉地微笑。
我至今揣摩不透父親微笑的密碼是什么,他的世界只有他懂。我想,每一個人都在靈魂的路上獨自舞蹈,故而可以這么說,剝奪一個人的勞動和靈魂,就是剝奪他的幸福和生命。
心境
“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边@是宋代詩人陳摶《歸隱》中的句子。帶上舊書,歸隱山中,賞野花,聽鳥鳴,修心養(yǎng)性。許多遠游的人,歷盡人間冷暖,最后還是回歸田園。父親初中未畢業(yè)就返家務(wù)農(nóng),沒讀過多少書,也沒讀過圣賢經(jīng)典,更不懂參禪修道。父親一生在山中,在田園,他的心境應(yīng)該得到了大自然的惠澤,不然,就不會像田野般空曠。他干活到了“有我無他”的境界。在他眼里,活是他自己的,和家人無關(guān)。無論多忙,他不會主動喊誰,他只一心一意干自己的活。你睡不睡懶覺他不管,你干不干活他也不管。最不可思議的是,無論他干得怎么多,怎么累,回到家里,他從不會拉下臉色給誰看,他一直那樣和顏悅色。我們空時也干農(nóng)活,熱天都習(xí)慣午睡,一覺醒來,太陽已西斜,這時才慢悠悠地下地。早就下地的父親反而溫和地對我們說:“熱得很,你們多休息下,又不只一天亮,慢慢做。”如果說,這是偶爾幾次,一般人都可以偽裝,可是,父親的這種“空曠”幾十年來從未改變。他從未參禪學(xué)佛,可是,他卻勝過一些參禪學(xué)佛的人。多年前,有一戶人家建房,自己開山運石砌墻,父親無償幫了他家好多天。后來,我家翻修房子,他路過時竟側(cè)臉佯裝不見,生怕喊他幫忙。即便他過河拆橋,父親也沒有心生怨恨,更沒有罵娘。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在大自然修煉
到這種境界的,他的修煉是一個謎,悟不透,解不開,學(xué)不了,唯有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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