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我看見苞谷桿上掛著像牛角一樣的大苞谷,大家都說化肥真是好東西,真是牛屎馬糞幾大坨,不如尿素一小撮啊。要是集體的土地都能施上化肥,吃飽飯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土地是集體的,大家干好干壞一個樣,出一天工得一天的工分。干活的時候,通常是早上人喊人,晚上人等人。男人在地里干活裝皮煙咂,裹煙咂煙混半天。女人地里喂娃娃,東家長西家短說上半天不停歇。土地年年弄不好,糧食年年不夠吃。那時大家的夢想,就是能天天吃飽飯,頓頓有肉吃。
冬天很冷,但一九七九年的冬天一點也不冷。進入冬季的時候,有消息從四川傳來,說當地有人把集體的土地分了,公安局居然沒有抓他們坐班房。村里人悄悄地議論了幾天以后,終于在我大爹張大膽的帶領下,偷偷把我們小隊的土地分了。我家分土地時有五口人,父母、我和兩個妺妹。上等地三畝多,中等地兩畝,下等地五畝,荒山三畝,田一畝多,田地一共十幾畝。這次分地事件,在貴州省算是很早的了,如果當時寫有文字依據,蓋有參與人的手摩印,說下定我們高石坎就名揚四海,成為天下名村了。
土地還是那片土地,人還是那批人,但土地分了以后,土地上的人一下子就變忙了。父母一頭扎進地里,我也變得忙了起來,每天放學回家后,背上我的小背簍到放牛放馬的地方去撿糞。村子顯的路邊,再也見不到一成堆成堆的牛屎馬屎豬屎了,通通被撿糞的人一掃而光。撿來的糞曬干后,用梁架把它打散,然后圴勻地撒在地里。一九八零年夏天收割麥子的時候,金黃的麥穗又長又大、籽粒飽滿,逗人愛極了。端午節(jié),家家戶戶搟面條,吃著香噴噴的新麥子面條,慶祝土地分到戶的第一個豐收年。
五
父親喜歡種地,種地是個好把式。父親是個手藝人,石工活、木工活、漆工活都會做,尤其漆工活,可以這樣說個多面手。
高石小學羅超倫校長和父親是同學,也是最要好的朋友。他們在常明讀書時經常走象棋,有一年期末考試時,兩個人廝殺正酣忘了考試,老師進考場后發(fā)現成績最好的兩個學生沒來考試,到宿舍尋找后看見他們兩個正盯著棋盤拼殺,揪著耳朵回到考場,不料兩個棋手到考場后筆走龍蛇提前交卷,考試成績出來后依然穩(wěn)坐第一、二名。父親說羅校長數學成績好,他的語文成績好,兩個人的成績長期在伯仲之間。
羅校長的母親生下羅校長就去世了,羅校長的父親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父親離開學校后,羅進入師范學校學習,畢業(yè)后到高石小學當了教師,后來又當了高石小學的校長。有段時間,高石小學缺教師,需找個代找一位代課老師,有人向羅校長推薦我父親,羅校長笑笑說,"他是不會代課的,我太了解他了。"那個人不信說:"張國舉教過半年民校,學生考試一成績還不錯,別的民校教師只給八塊錢,他的是十塊錢,我去勸他來教書,如果來了,你打兩斤酒給大家喝,如果他不干,我就打兩斤酒請大家喝。"打賭后那人來到我家,問我父親愿不愿意教書,我父親說:"教書一個月十塊錢,我買個牛兒賣出去能掙幾十塊,哪個愿去當那個娃娃頭。"那人苦笑著說:“我的兩斤酒輸掉了,走,陪我們喝酒去"!
父親教過半年書,那是因為當時教民校的三叔要到楊梅培訓半年。那半年父親既當大隊會計又當老師,由于基礎扎實,他的學生考得比較好。父親為何不答應代課,我想也與他的經歷有關。文革時期,有幾年師范學校是推薦去讀的。有一次父親到楊梅辦事時正遇著他讀初中時的老師,老師給了他一張讀師范的推薦表,說只要到公社蓋上公章就可以到師范學校讀書了。父親帶著那份推薦表,高高興興地從楊梅趕回高石,當時公社的武裝部長姓張,按輩分應叫父親為叔叔,父親見到他后把情況給他說了,請他幫忙蓋章,他說書記不在,把公章帶走了,明天再來蓋章好了。父親把公章放在張部長那兒,想想第二天蓋上章就能到師范讀書,心花怒放的回到了我們那個小山村。第二天父親到公社,張部長說推薦表的章不能蓋,父親的好心情一下子沒了,耷拉著腦袋,失望至極地回了家,幾天都不愿和人說一句話。事后,我父親聽說那張推薦表是被公社的一個姓李的青年干事弄給他的親戚邱某,邱某就是拿著那張推薦表去讀的師范,氣得把姓李的大罵了一頓。
一九八二年高石小學要購置三十套桌凳,羅校長把這單生意給了我父親。父親在鄰村花一百九十塊錢買了棵大核桃樹,放倒、解劇,變成了制作課桌凳的面子。最大的那段,剖開后直徑有二尺多,適合做書桌,父親留了一塊,也就是現在老家那張大書桌的面子,剩下的十幾塊,父親送給羅校長和學校的老師幾塊,送給朋友幾塊。鄰居老杜和父親從小到大關系都挺好,老杜是個好木匠,我父親說老杜是他的師傅。那段時間,我家院子成了父親和老杜的木匠加工場,斧頭,刨子的聲音整日叮叮當當地響著。桌凳制作完成后,父親帶著我們扛到學校,按一套三十元的價格,共得到九百塊錢。父親付給老杜一百二十元,除去各種費用,父親這次賺了四百多,在當時,這可是很大的一筆錢了。
父親用這四百多買了一頭老水牛,我家又有牛了。農村有句話說,腳上毛多的人適合喂水牛,父親腳上毛多,說也奇怪,我家養(yǎng)黃牛怎么也不符手。我家養(yǎng)的第一頭黃牛是個大牯子,耕地不順犁溝,讓我放牛時脖子一哽,眼睛一瞪,想去哪就去哪,父親擔心它傷到我就把它賣了。養(yǎng)的第二頭牛是毛色黃褐色的小牯子,也是一個不聽指揮的家伙,有次怎么也趕不回家,拼命往外跑,父親抓住它的尾巴使勁拽,尾巴都拽斷了。第三頭是頭小雌牛,是在四大爹家買的,毛色淺黃,俊俏可愛,可惜病死了,死后剖開,發(fā)現肝只有一扇。老水牛買來后,最高興就是我和小伙伴們了,放牛時,我們三四個在它的背上騎著,穩(wěn)穩(wěn)當當的,有時它會用前腳跪著吃坎子中間的草,也不會把我們摔下來。它在我家生了一個小水牯后不久,在一道高坎子上掉下去斷了雙腳,被殺后賣成錢,牛頭和牛雜寨子里的人飽飽的吃了一頓,那是我第一次吃水牛肉,特別難吃的一頓牛肉。小水牯長大到可以耕地的時候,犁牛打耙我都會了,我用這水牯犁地比父親快多了,我家的那塊大地,父親要一天才能犁完,我犁完那塊地,僅僅用了半天。小水牯長一成大水牯,父親把它變成了五百一十塊錢。
六
高石沖子被稱為楊梅區(qū)的油米之鄉(xiāng)。高石小河,緩緩的從高石沖子流過,滋潤著這片肥沃的土地。
我家的田叫灣子大田,這塊田是我們村里最大的一塊田,遠遠望去,就像一個美麗的彎彎的月亮。這塊田是我家和幺大爹家的,他家分田的人口是八個,我家的是五個。田地分到戶后,我們兩家人共同種了兩年,大家共同出力,秋收按人口分糧食。兩家把田分了后,我家的田種秈米特別好,每年都種秈米。那塊田在河邊,隔河很近,有一年小河上游發(fā)生泥石流,把整塊田都淹沒了,我們兩家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基本恢復到原來模樣。
我家的小田是由荒山改造而成的。我家的荒山在小河邊,兩條灌溉的小渠從這片土地上經過,上面一條是我們一隊高石坎組的,下面一條是二隊水井邊組的。俗話說:“田改地,好三季;地改田,好三年。"父親和母親把我家荒山改成田時,做法是把高處挖來填低處,把上面土方挖好后,整齊地撈好一列,然后父親把趕板的繩子挎在肩頭使勁往前拉,母親一只腳踏在趕板上,跟著父親的方向走。用了兩年時間,我家的荒山變成大大小小的十幾塊田。我家的這些小田,都用來種糯谷。有了小田以后,我家過年舂的糯米粑在村子比誰家都多,還經常把糯米背到阿戛去賣,換些閑錢補貼家用。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這些有小河流的地方興起了一股小水電熱,許多人用小水電來照明,還有的用來加工。有一天父親從阿戛回來,看見新岔河一戶陸姓人家把河水引進一個落水洞來發(fā)電,在洞口處搟面碾米,收益相當可觀。父親回到家后,把大爹、三叔、幺叔召集在一起,說只要把二隊水井邊的那條水渠擴寬,就可以引高石小河的水修一個小水電站,可以用來加工,既不影響二隊的用水,又可以用來加工掙錢。建成后,夏天可以用來磨面搟面條,冬天可以用來磨米,修小水電站的位置特別理想,附近幾個寨子都隔得很近,地理位置在整個高石沖子都是獨一無二的。那時候,磨面搟面都是用柴油機,有柴油機的人家都是農村的富裕人。我們高石坎很窮,當時村里流行著這樣幾句話:“高石坎,釘錘響,以為是錘銀子,誰知錘的是煙桿桿。"小水電的好處大家都曉得,可是大家手里都沒有錢,大家最后決定由我父親成頭到信用社貸款。信用社的王主任和我父親是朋友,當我父親向他說準備貸款建小水電站,王主任同意放貸,要我父親去準備相關手續(xù)。父親回到家,把王主任準備放貨的消息告訴大爹他們,大家都很高興。誰知事出突然,喜歡喝酒的大爹和村里打柴油機的人吹牛時說,你們算什么,過段時間我們借貸款,賣掉黃牛水牛建起小水電,你們就沒戲了。那個打柴油機的人和王主任是好朋友,為了干掉潛在的未來的對手,對王主任說父親他們幾弟兄如何蠻橫,貸款給他們如建不成水電問誰要錢?等到我父親找王主任貸款時,王主任任廚答復是銀行結賬,不能貸款。
我家的大田、小田,如今都已經荒蕪,那個可以建小水電的荒坡,依然靜靜地躺在那里。那條潺潺的高石小河,依然日夜不停地流向遠方。
七
水城附近近的幾個縣,作為一名漆匠,父親的腳步,丈量了不少地方的山山水水。
我國在遠古時期,就已經開始制作和使用漆器,因此漆匠也是一個古老的職業(yè)。精美的漆器讓人愛不釋手,花紋有饕餮紋、雷紋、蕉葉紋,漆色為紅、黑二色,一般以朱漆為底,用黑漆涂成花紋。在農村,漆一般用來刷棺材和桌椅板凳,因為用漆作涂料,有耐潮、耐高溫、耐腐蝕等特殊功能。生漆是從漆樹割取的天然液汁,主要由漆酚、漆酶、樹膠質及水分構成,割漆時要在漆樹上鏟開一道道口子,因此農村人說漆樹是挨千刀的樹。每年薅完二道苞谷以后,父親就開始割漆。割漆時,父親通常用巖豆藤或竹篾條在漆樹綁上短棍棒方面上下,每天早上在樹上鏟開口子,讓漆汁流到鏟開的口子里,下午三點以后用刷子在口子里收漆,割漆的日子,父親總是在漆樹上不停忙著。
漆匠的生活總是飄浮不定的,哪里有活就飄向哪里。割完漆到收獲完莊稼這段時間,是父親外出攬話的時候。父親外出時的搭檔是李大爹,他們一起走村串戶、走州過府。有一年父親和李大爹在赫章的一所中學承包了該校的黑板來刷,由于干活認真,深受中學顧校長的信任。顧校長的愛人姓陳,也是該校的一名老師,有一天她家請父親和李大爹吃飯,陳老師敬酒與李大爹連干三杯白酒,父親只喝了兩杯。陳老師說她家在舊社會是地主出身,她父親曾感慨自己是一頭牛,只知拼命干活和掙家當;兒子是一頭豬,只知道吃和用錢;女兒是一只雞,將來要自找自吃。父親回到村里時說過這個故事,有個訛傳這故事時說父親是頭牛我是頭豬,父親聽后笑說,我說的那頭豬現在是云南個舊市錫礦的黨委書記,我兒子能那樣就不錯了。顧校長和陳老師又給我父親和李大爹在周圍的學校介紹了不少活,父親和李大爹干完這些活后,有了不錯的收入。父親回到家的時候,給我們家每個人都買了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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