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米骨兒新月兒似的耳朵直聳、秋潭似的眼簾低垂、棉花團似的腦袋耷拉、伸著淡粉色的舌頭、優(yōu)雅又笨拙地扭動著肩胛骨跟在媽媽身后.。它和媽媽每天都會行走在暮色下的海道城藍(lán)寶路的綠化帶里,因為它們要利用這條城市的綠帶作為有可能受到外界侵?jǐn)_或襲擊的保護傘,并且通過這里用來連接海道城東西兩個片區(qū)的流浪狗群。它們是這座城市眾多流浪狗中的成員,之所以每天都要完成這段距離不長的小小旅行,是因為它們必須做到左右逢源,也必須和每個區(qū)域的狗群打成一片,以此來保證它們不會在沒得食物吃的情況下被其它的狗群驅(qū)逐,甚至于餓死。
暮色下,路燈那漂浮的暗光捋著米骨兒黃金色的脊背,時明時暗,好像一只游在波光粼粼的淺水底下的金魚兒。米骨兒呼吸著輕松的氣息嗅著媽媽尾巴上的毛須,從媽媽毛須間散發(fā)出來的味道是獨一無二的,那是經(jīng)過草露水打濕后又風(fēng)干了的秋天的香氣。走過眼下這段幾乎無人問津的廣場路段,前面就是海道城東西區(qū)的交叉點——擺著各色小吃的露天夜市,那里通常烏煙瘴氣,并時常坐滿了嗚嗚喳喳的人類——一群腮幫子被食物塞得幾欲爆裂、把酒喝得五迷三道、又把煙抽得幾欲把肝兒也一并咳出的人類。突然緊張起來的米骨兒稍稍向前趕了兩步,它把頭挨在媽媽的側(cè)腹,警惕地用余光望著已近的、如燎原似的連在一起的夜市的燈幻作一片的燈海,它的心臟也隨之加快跳動,那周身金黃色的毛須被它微微發(fā)顫的表皮連帶出從前至后的微微的漣漪。
米骨兒的媽媽停下了輕松的腳步,它老練地扢著腦袋向夜市看了看,然后側(cè)過臉用那雙飽經(jīng)滄桑又鎮(zhèn)定自若的目光安撫著米骨兒。這是身為媽媽必須要做的功課,只滿半歲米骨兒還太弱小,雖然身為柯基狗的媽媽不具備伯恩山狗那樣極具威懾力的外表和矯健的體格,但媽媽卻擁有一顆遠(yuǎn)比這些更加強大的守衛(wèi)心臟和毫無畏懼的勇氣。米骨兒是它三個孩子中僅存活下來的一只,它無論如何都得讓米骨兒在自己編制的襁褓中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成長,并盡量保持米骨兒無憂無慮的生活狀態(tài)。媽媽用柔軟的舌頭舔了舔米骨兒的嘴角,它的舌尖在觸及到米骨兒時,故意停頓了一下,以示微微發(fā)抖的米骨兒不要驚慌,盡快平靜下來,人類沒什么可怕,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可一世,它們只會虛張聲勢,表里不一。但如果沒有這些隨時釋放著危險信號的人類的鋪張浪費和間接性地施舍,它們這些流浪狗在這樣一個鋼筋水泥的人造森林中活下來的可能性不大。深知此理的媽媽繼續(xù)邁開穩(wěn)健的步子,但周身的毛須卻沒有原先那么飄灑和柔滑,每一根都充滿力量。
漸漸,夜市中的人類怪叫聲形成一鏘鏘滾刀似地宰割著米骨兒那敏感的耳膜,它慌得將腳步又加快了些,并把整個身子躲在媽媽身體的陰影里。沒有和人類有任何接觸經(jīng)驗的米骨兒總這么擔(dān)驚害怕,雖然這條連接海道城東西區(qū)域的必經(jīng)之路它走了不下幾百甚至上千遍了,但每每那些高分貝的、如列車輪剮蹭軌道似的人類叫喊聲出現(xiàn)時,它的周身毛須就會像針一樣扎在自己的表皮上。它的閱歷還太淺,所以在它沒有做好長大的準(zhǔn)備之前,它必須和不屬于同類的可怕的人類保持距離,越遠(yuǎn)越好,越陌生越好。米骨兒幾乎是貼著媽媽的身體向前挪步,它脆弱的神經(jīng)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繃到了極限,假如此刻突然有一片落葉恰巧落在它背上的話,它馬上會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似的狂奔一氣。俄而,一股濃烈的、參雜著人類惡臭氣的酒味從前方十幾米的綠化帶的草叢里迎面罩來,那里應(yīng)該攤了堆人類的嘔吐物。人類真是怪得不行,因為誰也分不清楚它們在喝醉之后嘴和肛門的區(qū)別在哪兒。對人類的任何氣息都感到敏感的米骨兒將鼻頭埋進媽媽的肩毛里,又盡量放緩呼吸的頻率,已避開那股惡臭的氣息。
經(jīng)過夜市的區(qū)域大約只有一百米左右,但卻教米骨兒覺得足足走了一生。當(dāng)眼前呈現(xiàn)夜市燈海光芒的暗區(qū)時,米骨兒像見了根骨頭似地?fù)淞诉^去,急促的心跳也跟著恢復(fù)了正常。它又好似跳過生死之海似地顛著屁股,追著自己的短小的尾巴在原地轉(zhuǎn)著圈兒,并咧著興奮的嘴角哈哈地吐著暢快的氣。媽媽慢悠悠地跟過來,它欣慰地看著米骨兒孩子氣地耍鬧,它甚至也像米骨兒一樣為了慶賀一次死里逃生似的,嗡嗡地沖著撒歡的米骨兒叫了兩聲,這印證著它和自己的孩子在這個城市中的某種存在,至少在它當(dāng)下的眼里米骨兒是活蹦亂跳的,是和這座死氣沉沉、光怪陸離的城市格格不入的。
城市上空灰氣蒙蒙,烏七八糟的云揮之不去,秋高氣爽的秋夜在海道城是絕對找不到的。不過,這并不影響被腌臜的空氣圍困著的一大一小的兩只流浪狗,它們半跳式地、半追逐地向蘭寶路綠化帶的盡頭顛跑。
二
海道城西區(qū)和繁華的東區(qū)有著天壤之別,那兒是片海帶式的城鄉(xiāng)接壤地帶,一幢幢高大嶄新的框架結(jié)構(gòu)的建筑物背后便是一排排沒有規(guī)劃過的、幾乎亂成雜草的磚木一層建筑——也是被人類稱之為鄉(xiāng)下的地方。西區(qū)這一帶活躍著品種多樣、層次不齊的被城市人拋棄的、或是被鄉(xiāng)下散養(yǎng)的流浪狗或家狗。它們的聚集點在一幢敞開式的法院大樓底下,因為這座大樓前面有十幾個階梯組成的高臺和三千見方的小型停車場,還有一盞足有千瓦的長明燈,這給流浪狗提供了活動或休息的場所,所以在夜晚四處無人的時候這里就暫時成了流浪狗的棲息地。這也是單只流浪狗在危險無處不在的城市里選擇群居用來保全自己的最好方式。
狗的世界雖然沒有等級之分,但有強弱之別。最強壯的狗會在酒足飯飽之后來到這里,伏在最高的臺階處俯視仿似一只只毛色雜亂、形體各異、邋里邋遢的臣民。此刻,伏在大樓廳檐下的的是只鄉(xiāng)下散養(yǎng)的田園狗,它毛色赤紅、雙耳趴塌、看上去有狼的威風(fēng),卻又不失狗的純良。它自命是西區(qū)的領(lǐng)袖,由于它有人類撫養(yǎng),所以從它的單一的毛色看它并不是一條串種狗。這位暫時的首領(lǐng),會自我施壓維護眼前這個流浪狗群的正常秩序,對外來侵入或新增的流浪狗,如果不會對它或是它的地位造成威脅的話,它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聞不問。
米骨兒尾隨著媽媽來到法院大樓,它們很快混入這個大約比人類專政部隊一個排的兵力還要多的流浪狗群里。米骨兒會像媽媽一樣接受每只陌生狗的嗅尾禮,然后再客氣地轉(zhuǎn)贈回去。四周充溢某種令狗們興奮的氣息,這個小小的部落才真正是狗的樂園。在米骨兒來到狗群之后,流浪狗的數(shù)量仍在增加。其中大多數(shù)的流浪狗都揣有和米骨兒媽媽一樣的想法,它們需要在海道城東西兩地之間得到生存下來的一席之地,在東區(qū)和其它流浪狗群覓完食后,它們同樣需要和西區(qū)的流浪狗打得火熱,即使它們并不喜歡這種左右逢源、兩地流浪的生活。
米骨兒對任何一只流浪狗的到來,都不表現(xiàn)出十足的熱情,這是它在延續(xù)了柯基狗家族一半高貴血統(tǒng)的表現(xiàn)。米骨兒從生下來就記不得自己爸爸摸樣,它的媽媽是這個海道城里居住的人類第三批遺棄掉的寵物狗。寵物狗在從萬千寵愛到潦倒不堪有時只是開門關(guān)門的距離。米骨兒的媽媽常常對米骨兒講述那段流浪史,并適時地教米骨兒怎樣在毫無旁靠的基礎(chǔ)上無所不用其極活下去的生存課程。
米骨兒的媽媽在被人類拋棄后的第四天便向一只保持著京巴體型卻是只串種狗的求愛。這并不是米骨兒媽媽想要的,但它沒得選擇,因為流浪狗的世界里并沒有什么道德約束,雄性狗的性欲在失寵后得到了空前的釋放,那些體格強健的雄性狗會肆意在狗群里尋找發(fā)泄對象。但狗群有著自己的法則,獲得配偶的雌性狗是不會被其它雄性狗染指的,因為大多數(shù)流浪狗的第一原則便是活下去,簡言之就是自保,當(dāng)然那些胡亂發(fā)泄的狗也不列外,它們并不想因為霸占“人妻”而遭到報復(fù),進而落得半夜被撕裂喉嚨的下場。那只京巴狗對米骨兒媽媽呵護備至,惟命是從,它們的夫妻生活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流浪中度過,但京巴狗會將尋到的食物先緊著米骨兒的媽媽吃,執(zhí)行著守夜和保護妻子的職責(zé),并竭盡所能地營造那根本無法營造的窩的氛圍。
四個月后,米骨兒的媽媽和它的丈夫脫離了狗群,它們找到了一處對于臨產(chǎn)流浪狗來說絕對安全的地方——海道城外環(huán)路的立交橋底下,一個被城市幾乎遺忘的地方。一個夜晚,米骨兒的媽媽在橋下新筑的只能掩住它半個身子的窩巢里產(chǎn)下三只像剝了皮的成年老鼠一樣大的、骨頭像米粒兒一樣小的串種狗,米骨兒是其中一只。虛弱的米骨兒媽媽舔著它生命里的第一次饋贈,卻喜憂參半,當(dāng)它本能地咬斷這一只只從體內(nèi)沖出的小生命的臍帶時,它的這種糟透了的心情就隨之而來。它不能接受這份驚喜,更不能接受以目前流浪的身份而成為媽媽,它的狗寶寶們將要靠什么活下去呢?它這種半饑半飽的生活狀態(tài)又能給予自己的骨血帶來什么呢?煩躁的米骨兒媽媽自此對任何事物都報以敵視,包括它的無微不至的丈夫京巴狗。
米骨兒的媽媽記得米骨兒出生在一個春天,但這座城市在迎來它的初春時沒有給與這個初為乳母和三只眼睛還未睜開的柯基狗一縷和煦的陽光,立交橋下即潮濕又寒冷,時不時參雜著城市濁氣的風(fēng)會從橋底灌過,那股突然的陰冷氣冷得喲!連立交橋也會為之顫抖。所以在接下來的每個白天里,米骨兒的媽媽為了讓狗寶寶們暖和起來,把它們一只只地銜著出立交橋的陰影。它們會在一座高出且大出它們幾十萬倍的建筑垃圾山腳等待被城市污煙遮掩住的朦朧的陽光到來,但它們仿佛又總是在接受月亮的光芒似地度過一個個白天。兩周后,三只狗寶寶在米骨兒媽媽的悉心照料下漸漸有了狗的摸樣,圓坨坨的臉龐,咕嘟嘟的身體,滑溜溜的毛須。三只狗寶寶也先后睜開了眼睛,那一雙雙淡藍(lán)色的如寶石的眼睛閃爍著害羞、驚恐、懵懂和迷茫的光芒。而對于米骨兒的媽媽來說,那雙雙眼睛多像這座城市上空一顆顆閃耀在難得的晴夜里的星星,或是一盞它曾今享受過的溫馨的人類臥室的床頭燈,總之,狗寶寶們的眼睛了蕩漾著希冀的光澤,充溢著滿是滿載的溫馨。
京巴狗是個出色的父親,這是米骨兒常聽媽媽講到的一點。隨著三只狗寶寶的長大,極大的食物量的索求,逐漸使米骨兒媽媽那已被吸得毫無血色的煞白的乳房干癟,那一張張小而又小的猩紅的嘴,張開又咬死,那一個個埋藏著臼齒的牙床幾欲將米骨兒的媽媽的乳頭揪出血泡。京巴狗完完全全地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它心里涌出一種對每每忍受疼痛、輕輕呻吟的妻子滿滿的心疼,但隨之的愧疚感也驟然而來。京巴狗開始尋求某種力量,這種力量宛如螞蟻吃象、又好似愚公移山。它如同當(dāng)年為了逃避人類的追捕那樣竭盡所能地為它的狗寶寶們或是為它心疼的妻子尋找食物。
在米骨兒的媽媽的印象里,它的丈夫京巴狗打它奶水漸漸干澀之后就仿佛披上了一件超能的披風(fēng),因為京巴狗幾乎像閃電一樣地銜著一些食物來,又像似流星一樣地沖出立交橋的陰影去。米骨兒媽媽無法猜測那一只只幾乎未被人類動過的鹵全雞、鹵全鴨從哪兒來,也不清楚那些完好的、新鮮的或豬或羊的動物內(nèi)臟又從哪兒來?傊,它的血液為丈夫的殷勤而沸騰了,它幾乎靠意志在體內(nèi)形成一套生產(chǎn)線——由血液變成噴涌乳汁的生產(chǎn)線。但好些事情往往都不能維持著它的持續(xù)美滿,像霜前的花,風(fēng)前的蒲公英,或是暴雨前的星原之火。弱小的京巴狗每每銜著食物回來時,身上總帶著或大或小的傷,但更可悲的是再后來京巴出現(xiàn)時,不是丟掉一只耳朵,就是一條拖在腹部下面的像面條似的斷腿,以至于最終完全從米骨兒媽媽的視野乃至生命里消失。厄運更是連篇而來,一周后,在米骨兒的媽媽外出尋食時,立交橋垮塌將米骨兒的兩位昏睡在橋下的哥哥砸死,而幸存下來的米骨兒只因為追逐一只在它眼里如同外星生物似的蛤蟆而幸免于難。大橋垮塌后,米骨兒又因為對獨處的恐懼,沒頭沒腦地亂跑一氣,如果不是米骨兒的媽媽聞著它的氣味找到它,險些被幾只流浪的野貓撕成碎片。
此后,米骨兒的媽媽為了尋求同類的保護再次回歸狗群,不過,只因為一個多月大的米骨兒幾乎使它成為狗群的累贅。米骨兒和它的媽媽總落在狗群的最后,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像兩只遠(yuǎn)道而來的流浪狗。但米骨兒媽媽的心里清楚,它必須接受和忍受這種冷落,并將其習(xí)以為;。它需要在這個處處充滿危機的城市中縮小自己和米骨兒并處在極易遭受攻擊范圍內(nèi)的目標(biāo)。淹在狗群之中,這是最好的方式,它可以隨機應(yīng)變,即使在遭受到零星的人類攻擊時也可以保護米骨兒的周全。狗群中的大多數(shù)上了年紀(jì)的狗是心存善意的,但這種善意卻并不明顯,它們靠一種遮遮掩掩的方式來完成對這對可憐母子的照顧,或殘羹剩飯,或一根根嚼碎了的卻不吞下去的骨頭。
自那以后,米骨兒和它的媽媽成了狗群的一份子,狗群也在某種潛在的秩序中維持著某種平衡——一種餓不死也吃不飽的平衡。但海道城也時刻在向狗群發(fā)出危險的信號,這種沒有預(yù)見的危險會在冷不丁的情況下爆發(fā),像無法被人類預(yù)知的火山和地震一樣兀然降臨。米骨兒的媽媽深知這一點,所以培養(yǎng)米骨兒時時刻刻的警惕性和竭盡所能的逃跑是米骨兒半歲以來媽媽每天必須重復(fù)教授的課程。
三
法院大樓正對面的馬路上一輛超載的半掛貨車從遠(yuǎn)至近,在經(jīng)過橫穿馬路的減速帶時,發(fā)出能扎破心臟的氣剎聲。這種車總在城市發(fā)出城區(qū)道路大車禁行令后,抹黑違規(guī),但在慌不擇路的情況下,對于減速帶也是深惡痛絕的,所以那氣剎聲好似一位自尊心很強卻慘遭百次蹂躪的男人發(fā)出的。但凡與人類有關(guān)的東西所產(chǎn)生聲響都會使法院小型停車上喧鬧的流浪狗群齊列列地噤聲、抖耳、扢頭,屏聲斂氣地等待這種可怕的聲音走遠(yuǎn)。半掛貨車咆哮在夜空中的尾聲還在,這使得米骨兒不敢將貼在媽媽一側(cè)的身體暴露出來,它發(fā)出細(xì)微的呻吟聲,這種無由的聲音是它此刻用來釋放出內(nèi)心突然而聚又久而不散的氤氳氣。處在第一階的田園狗從地上立起來,它象征性地沖著半掛車遠(yuǎn)走的方向發(fā)出兩聲沉悶的喤喤叫聲,它要間接地安撫眼前這群似乎總那么大驚小怪又六神無主的臣民。都靜下來后,田園狗為使狗群看到自己那當(dāng)仁不讓的位置,它傲視著被煙塵厚厚遮擋的城市夜空深處,學(xué)著狼的摸樣,對空而號,可惜它的聲音天生沒有狼嗥的穿透力,如同它永遠(yuǎn)無法作為首領(lǐng)卻總那么自以為是一樣。它的短促的號叫聲未給夜空留下任何痕跡,來得快去得也快,連它自己都沒法從夜空中撲捉到一星半點的能使它得到自滿虛榮的回聲。
凌晨一點左右,流浪狗群開始兩兩扎堆伏倒休息,一些體格較大的狗會自覺地在靠近大門口的位置形成扭曲的屏障。而體格較小的、無任何自保能力的狗會緊挨著法院長明燈的強光區(qū)域伏下。一些蚊蟲被大樓長明燈的強光誘引,從四面向燈光飛聚,它們在燈罩上互相撕咬,然后筋疲力盡墜落在米骨兒的靈敏的耳尖。米骨兒用前腳將粉撲撲的蛾子從眼前撥開,但揚起的蛾粉被它吸入鼻腔,它噴吃噴吃地將飛沫從鼻子里噴出來。這些個米骨兒每天都必須經(jīng)歷的小小意外,它都會顯現(xiàn)出第一次遇見似的緊張和激動不已。躺在一邊的媽媽轉(zhuǎn)過腦袋看了看米骨兒,又緩緩地將頭歸位落下,它翕張著嘴似乎想對米骨兒說些什么,但只長長地向地面吹了口氣進而閉上沉重的眼皮。
此時的田園狗覺得它這一天的使命完成,便從地上爬起來,在原地伸著一個大大的懶腰,然后半顛兒地走下臺階。它要回家去了,當(dāng)然這又一次表現(xiàn)出它與其它流浪狗的與眾不同,并從它高昂的腦袋和挺拔的胸脯走過那些如同一灘灘泥堆的流浪狗群時的那種目空一切的樣子更能體現(xiàn)出來它目前仍是家養(yǎng)狗的高貴。它來到法院大門口,自然沒有回轉(zhuǎn)身覷一眼身后的狗群就插進馬路邊行道樹的樹行里。一路上,它一邊小跑一邊顛動著身上的虛肉,并高高揚起它那如打了氫氣的尾巴。接著,它又滿意地找到一棵刷著白灰的梧桐樹撒了一泡懶散散的尿。它沒有低賤得像其狗一樣去嗅自己的尿,而是頭也不回地朝鄉(xiāng)下的方向小跑。
一路上,飗飗的秋風(fēng)撫著田園狗的眼睫,也一并梳理著它那密而粗的體毛。但在俄而之間,它突然止住了輕松的腳步,一股不安從田園狗忽而緊閉的嘴唇傳至它那像蜂鳥翅膀一樣抖動的雙耳。它嗅到迎面而來的風(fēng)里夾著一股生氣,那是一絲絲不屬于這座城市的同類的氣息。它向林道的深處望去,昏暗的路燈和濃密的樹蔭并未使獲得更多的答案。它只能緊憑嗅覺猜測,有一群來者不善的狗正向這邊靠近,從不同的氣味判斷狗的數(shù)量最起碼在四只以上,而那種刺鼻的野氣噴張的氣息足可證明這些即將和它碰面的狗屬于它也為之退卻的同類。它無法揣測這些野狗為什么光顧這座城市,但它清楚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它必須夾著尾巴順著風(fēng)向逃走。它折身小跑一段,但縈繞在它鼻尖的氣息卻以大于它奔跑的幾倍速度變濃,所以當(dāng)務(wù)之急,它必須使盡全力。它狂奔起來,不過跑起來的樣子看上去與它走出法院大樓時有著天壤之別,那種狼狽不堪的樣子恐怕連它自己看見了也絕對否認(rèn)。接著,當(dāng)它經(jīng)過法院門口時,它卻毫不猶豫地一閃而過,忙于奔命的它完全忘了和它擦肩而過的臣民,完全出于自保的它甚至忘了向自己的臣民發(fā)出警告的叫聲。遽爾,它跳進離法院路口不遠(yuǎn)的垃圾桶,并像一只鴕鳥似的把頭乃至整個身軀埋在惡臭四溢的垃圾堆里。
伏在法院臺階口的米骨兒還未從它的敏感得簡直如同失心瘋的神經(jīng)里解脫出來,它甚至?xí)䴙橐恢宦愤^的蛐蛐扢起腦袋,抖動耳朵,并全身心地利用它的嗅覺,這可能和它白天里飽滿的睡眠有關(guān)。就在米骨兒這種似睡非睡、似驚非驚的恍然狀態(tài)中,它瞥到一個黑影從法院門口掠過,速度好快,快得如同倏忽而逝的鬼魅。它慌忙地半揚起身體,勁量扽直耳朵聆聽,它聽到不遠(yuǎn)處一瞬兒的空氣痙攣,便再聽不到任何動靜了。這一陣的突兀景象和聲響使米骨兒迷瞪的腦子清醒許多,但它又不敢叫醒旁邊的媽媽,它怕自己的小題大做遭到媽媽的斥責(zé)。緊接著,它從空氣中嗅到了一股和田園狗嗅到的一樣氣息,這種氣息對于它來說比這座城市還要陌生。它慌得像被開水燙了似的從地上站起來,驚恐地望著氣味飄來的方向。躺在米骨兒身邊的媽媽渾被一咕嚕站起來的米骨兒驚醒,它睡眼惺忪地向四周張望了一圈。驀地,周身卻像被灌了冷水似地跳起來,它也聞到了那股教它寒毛直乍的氣息。隨之,它發(fā)狂似的向流浪狗群發(fā)出警告的叫聲。一堆堆散落的狗群接到訊號,迅速將散落的狗群回籠。它們抱成一團,像一只只弦上之箭似地指向法院門口。
好一會兒,兩只八腿修長、周身骨頭凸顯的獵狗亮著熒眼出現(xiàn)在法院門口,它們那看似匕首的犬齒上擔(dān)著泛白的、掛著涎簾的舌頭。其中一只獵狗若無其事地抖索著貼皮短毛,然后,勾著尾巴向發(fā)出嘶嘶的威脅聲卻混作一團的流浪狗群邁著挑釁的緩步。驀地,又從兩只獵狗的背后閃出三只毛色混雜、毛須粗糙、骨架明顯、串了種的德國黑背,它們嘴角同時掛著抽絲似的黏涎,亮出一副餓極又充滿敵意的嘴臉。此時,躲在流浪狗群最后方的米骨兒嚇得已經(jīng)全身癱瘓了,它周身沒有一寸肌膚不在顫抖,甚至連它那藍(lán)寶石似的瞳仁也因為恓惶迅速在五只它需要仰視的野狗間像蜂鳥采花似的穿梭抖索。
五只形象鄙陋、兇惡異常的雜牌狗像一團重云壓向流浪狗群,狗群中站在前沿的一小部分狗開始向后退縮,并在簇成一團的狗群中形成斷鏈的微潮。威勢之墻漸漸出現(xiàn)缺口,大部分狗開始形成退縮的聯(lián)動。狗群的本來嘶嘶的威脅聲逐漸轉(zhuǎn)成雜亂卻毫無用處的恐嚇聲。接著,有些狗已經(jīng)在尋找逃跑的空擋,它們像扇形腿到狗群的邊沿。此刻,狗群里的每只流浪狗都心知肚明:野狗的無同類主義!雖然這些流浪狗很少能碰到這種遭遇,但只要碰上都將是一次滅頂之災(zāi)。
四
海道城作為一座邊城,卻仍有著與其城市一樣的共性,這里的人類為了追求潮流,曾普遍性領(lǐng)養(yǎng)寵物狗,有些人類甚至一人養(yǎng)上十幾條。但當(dāng)蜥蜴、寵物豬、倉鼠、龍貓、龜、兔子、電子寵物等五花八門的新式的寵物潮流來襲后,人類盲目追風(fēng)秉性突起,那些曾本它們視為掌上明珠、心肝寶貝、喚兒呼女的寵物狗一夜之間流浪街頭,無家可歸。短短的數(shù)月后無論在海道城的機關(guān)站所、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還是生活小區(qū)或是大街小巷隨處可見這種原來干凈清爽卻在如今邋遢不堪的流浪狗。人類在轉(zhuǎn)變一種觀念時簡直快得令人咋舌。一些人因為“棄之又厭之”的情緒作祟,開始反感流浪狗,并形成聯(lián)合打狗宣言,向執(zhí)政部門呼吁清理那些無時無刻不對人類造成威脅的流浪狗,并得知一系列外省的流浪狗傷人、咬死人的新聞曝出之后,人類開始將矛頭指向中型流浪狗,并終于開始由執(zhí)政部門實施它們的隨意性的專政。于是,在不久后,幾乎在一夜之間,所有無人認(rèn)領(lǐng)的、被視為城市最大威脅的中型狗在這座城市滅絕。
所幸逃出城外存活下來的中型狗,在看見燃燒在郊區(qū)的一團跳著黑碎子的火光和嗅到一股濃烈的同類尸體被燒焦的氣味后,開始了一種轉(zhuǎn)變,它們不再屬于流浪狗的行列,它們變成一群徘徊在城市和人類居住地之外、又不被任何城市和人類所接納的野狗。它們?nèi)齼蓛稍谝巴馊缬位晁频挠问,但它們并沒有就此形成某種集團,因為它們深知自己很有可能在第二天會變成集團中某位一員的食物。野外的食物太少,它們太餓了,仿佛人吃人的現(xiàn)象重演,狗群也不列外。與此同時,外城市也會出現(xiàn)許多中型寵物狗遭受同等命運,它們更是無目的流浪,連蒲公英的一半命運都不如,因為蒲公英最起碼知道在它落腳時便是它們重生時,而這些狗則像枯敗的落葉一樣。但當(dāng)兩個城市的野狗相遇時,自然弱肉強食,你消我長。戰(zhàn)勝的野狗小隊會繼續(xù)這種為了生存的流浪,它們會試探性地進入城市覓食,而這種試探會慢慢演變成一種常規(guī)性的活動,當(dāng)它們形成梯隊一次次進入城市后,它們摸出了規(guī)律,那就是不屬于人類的夜晚而對它們而言的黃金時刻。
法院門口的五只野狗是從狗尸堆里爬出來的,它們身上的氣味會使同類感到萬分恐懼,正如同常殺狗的人類身上的氣息會令狗類退避三舍一樣,況且此時這種氣味出自同類身上。流浪狗群仍舊抱著岌岌可危的團,栗栗而退。莽伏在狗群最前線的體型比柯基狗稍大的狗開始左顧右盼,它們在找尋統(tǒng)戰(zhàn)聯(lián)盟。但凡這種時候,狗群里只要有一只狗承受不了這種外空間的意念搏斗而潰逃,那么后果自然可想而知。五只野狗一字排開地散成橫行的笊籬向群狗團圍攏逼近,在它們眼中這群尚有些膘肉的狗群就是食物,就是一次難得的盛宴。
米骨兒被媽媽攔在身后,并盡量把身體貼著米骨兒,即使它自己也同樣在顫抖,但這種依附至少不會教米骨兒嚇破膽。流浪狗群的中央部位已經(jīng)亂了陣腳,它們原以為這種處在絕對安全地帶的優(yōu)勢位置,現(xiàn)在變成了一座囚籠,在這種一邊倒的形勢下,它們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全身而退。但它們有著屬于尊嚴(yán)的東西使它們猶豫不定,躊躇不決。它們雖然弱小怕死、甚至自私自利,可眼前是以后仍要想見的團體,它們雖有逃兵的潛質(zhì),但并不缺乏共同進退的意識。但沒有經(jīng)過任何風(fēng)雨、又在溺愛中長大的米骨兒卻給中央?yún)^(qū)的這群弱狗點亮了明燈。它們看到米骨兒像只被打慘的狗似的、昂哇昂哇地向狗群的外圍鼠竄時,其中的一只弱狗找到了寄托,所以迫不及待地跟上,也就在轉(zhuǎn)瞬間,狗群如垮塌的沙雕碎亂成一團。
這些都是五只野狗想要看到的結(jié)果,不過,在這種亂作沸粥的情形下,它們根本無需展開任何攻勢,因為慌亂的流浪狗群會給它們創(chuàng)造絕佳的守株待兔的機會。五只野狗像馬戲團的表演狗一樣跳躍在亂成一團的狗群中間,隨意一口便咬斷一只狗喉嚨。它們并不急于美餐一頓,長時間的饑不擇食使它們學(xué)會了老鼠囤積的毛病,它們會在放棄咬死的那只狗后將目標(biāo)迅速轉(zhuǎn)移到下一只倒霉的狗。這時,海道城夜空穿響著如同人類除夕夜空中鞭炮響起似的狗叫聲,雜亂又凄慘的嘶叫之中,一些狗叫會突然中止,那聲半截子回響則變成了這只狗在它生命中的最后一次絕唱。
五
幸運的米骨兒死里逃生,也可以說是它的媽媽造就了這種幸運。當(dāng)米骨兒像傻瓜和瘋狗似的在亂糟糟的流浪狗群中左突右沖地向法院大門口奔逃時,它的媽媽為了保護它緊隨其后。可橫沖直撞的米骨兒似乎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不去顧,它幾乎忘了自己正在向一張嗜血奪命的血盆大口關(guān)卡張皇而逃。眼看米骨兒即將被一只獵狗的裂到極限的長吻拤住后頸時,米骨兒的媽媽一躍而起,并利用全身的力量將獵狗那長而腥臭的吻撞開,這才使米骨兒順利地逃脫。但腦子一片空白的米骨兒卻并不知道這一切的發(fā)生。
米骨兒像高山瀑布似的瀉離這場同類的屠殺,它沖上街道,在它已被心跳占據(jù)的耳膜上已不再留意從它身后傳來的一聲聲慘烈的同類叫聲,它默不作聲的、沒命的、沒方向、又沒任何思維的奔跑——它牢記媽媽的教導(dǎo):為了生存必須竭盡所能的逃跑。雖然它在奔跑的途中會突然間被身后的某一聲撕心裂肺的狗叫聲嚇得滾成刺猬,但它會毫不遲疑地爬起來繼續(xù)瘋奔。它拐進一條巷子,與路燈拉開距離。它身后的城市也逐漸走遠(yuǎn),視野里的巷子好似沒個盡頭,又像通向死亡的黑洞。但米骨兒忘了黑暗給它帶來的恐懼,它甚至也忘了恐懼是怎么一回事?傊瞬煌5谋寂芤酝饩褪遣煌5谋寂。當(dāng)然,什么也不清楚的米骨兒自然不知道此時它已經(jīng)奔進了鄉(xiāng)下的范圍。小巷已經(jīng)快到盡頭,而盡頭是一堵鄉(xiāng)下用來搞宣傳的被抹了白灰的墻。夜晚中的白色在人類世界中是恐怖色,而對于米骨兒來說,它錯覺地以為那是一面大大的帷幕,像它在四五個月大時在東城區(qū)穿過晾衣繩上掛的被單一樣柔軟。于是,它簡直像扔了腦漿似地一個猛跳飛向墻面。
第二天,鄉(xiāng)下此起彼伏的雞啼聲將米骨兒喚醒,它的額頭上起了個大包,所以會使它在搖晃腦袋想使自己變得清醒時帶來陣陣的疼痛感。它晃悠悠地從地上爬起來,它的摸樣看上去好像是被噩夢驚醒似的。但在轉(zhuǎn)眼間,昨夜之殤的記憶來襲,又使它慌忙跑進一堆挨墻堆放的干草堆的旮旯里躲了起來。一上午,米骨兒都在那個隱秘的角落里,它聽到生活在這個城市邊沿的鄉(xiāng)下人類被白天喚醒后的肢體及機器發(fā)出聲響,它聽到稀罕的牛、羊的叫聲有遠(yuǎn)有近,它還聽到幾只追逐的同類撒歡兒打罵成一團的聲音和陣陣雜七雜八卻無法分辨的聲音。中午到來,米骨兒斂氣屏息地等待頭頂?shù)牟荻驯蝗祟惐鸬母O窣聲,響起又過去,鄉(xiāng)下的喧鬧也隨之寡淡。隨之,似有若無的陽光向大地放送著溫暖,這使米骨兒嗅到了安全的氣息,它畏畏縮縮地將鼻頭露出干草堆,小心地捕捉著空氣中殘存下來的危險氣息。在它確認(rèn)沒有任何威脅后,它時走時停地走出柴堆,然后,找尋著昨夜自己留在地面上氣味,順著小巷怯怯地向城市進發(fā)。
米骨兒墮入城市,它避讓著人行道上行走的人類,并壓低唇吻警惕地觀察四周的地貌,它要時刻在心里盤算如果遭受人類突然襲擊后將怎樣以最快的速度選擇極佳的位置脫逃。米骨兒用它的鼻尖緊收著昨夜留在地表上的氣息,漸漸,它看到前方不遠(yuǎn)處的法院大樓。它快步拐進法院大門,而眼前的小型的停車上卻看上去好似昨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干干凈凈,只多了幾輛昨夜它并沒有注意到的停在一邊的黑白相間的車輛。停車場地面上的低洼處殘存著一些未被地面吸干的水。昨夜的屠宰場被人類處理得沒留任何蛛絲馬跡。米骨兒焦急地來到昨夜它和媽媽呆過的地方,那兒的大理石地面上干凈得能映出它的傻愣愣的臉。它鼻子貼著地面,一寸寸地尋找著媽媽的氣息,但除了一些嗆鼻的殘存在空氣中的濕土氣外,它什么也沒嗅到。
米骨兒又折回并停在法院大門口,在這里它仍無法撲捉到任何與媽媽有關(guān)的氣息。它如樁似地杵在原地望著眼前嗶嗶巴巴的車水馬龍聲和盤旋在空氣中的時濃時淡的與城市人類有關(guān)的氣息。突然間,它像根本沒有見過眼前這座城市似的感到茫然和陌生。這是它第一次有無處安身的感覺,它不得不爾地發(fā)出亂糟糟的嗯嗯的急叫聲,因為它無法確定的下一步要邁向哪個方向。此時,從法院大門口拐進一輛撳著刺耳的喇叭、霸氣十足的面包車,把神魂游蕩的米骨兒嚇得猛地竄出法院,可慌亂的米骨兒又如昨夜似的連續(xù)地打了幾個刺猬滾。
米骨兒微顫顫地回到城市的內(nèi)臟,這個已經(jīng)被熏黑的城市內(nèi)臟散發(fā)出攪亂米骨兒所有嗅覺判斷的惡臭味。米骨兒無法靠嗅覺找到昨天媽媽帶它來到海道城西區(qū)的那條綠化帶,即使就在眼前,因為它跟本無法從失去媽媽的暈暈沉沉的紛亂思維中解脫。它的耳邊竟是些人類高跟鞋橐橐踩地、車輛呼嘯而過、勁爆得如同哭喪似的歌樂聲和與人類有關(guān)的聲音。悠悠蕩蕩、茫無目的、懵懵懂懂的米骨兒,又不知走了幾條街,跑過了多少巷。它又渴又餓,連眼睛都花了。俄而,它聞到一股食物的香氣,朦朧的眼睛里海市盛樓似的露天小吃店兀然而現(xiàn),三張成品形擺在人行道邊上的桌子只坐了兩個人類,一個用筷子夾起一塊往下滴油的肉片子,一個正丟掉手中還掛著許多肉的骨頭。米骨兒咽了咽口水,它將身體撤離人行道偃伏在綠化帶的草叢里,它想等待這兩個人類吃完飯離開后,好吃一口散落在餐桌底下的幾塊雞骨和一兩只完全沒有被動過的雞爪。它全神貫注、目不轉(zhuǎn)睛守著、等候著,饑餓使它顧不得身后如同索命的一聲聲急速行駛的車輛與空氣碰撞的隨時都可能給它帶來危險的信號,饑餓也促使它忘卻膽怯,忘卻曾今的弱不禁風(fēng)。
此時,一顆牛眼大的石子在米骨兒身邊不到它一步的距離的位置擦過并反彈跳過路牙滾落到馬路上,本能使米骨兒從草地上一躍而起并跳到一邊,它在石頭劃過的空氣了嗅到了一股帶孩腥味的人類氣息。它順著味道望去,兩三個背著書包穿著校服的人類孩子正專著腰在人行道上找著什么。一個人類孩子顯然有所發(fā)現(xiàn),匆忙從地上撿起一塊磚的缺角,為了得到某種贊譽和肯定,那個人類孩子將片磚捏在指間揚給其的同類看。遽然,三個人類孩子不約而同地望向米骨兒,那六只眼睛里的光芒透滿戲謔和想當(dāng)然。它們沖米骨兒嘀咕了一番車轱轆話,然后就見那個捏著片磚的人類孩子冷不丁地向米骨兒扔來片磚。人類的某些行為會促使一些為了能生存下來的動物產(chǎn)生一種后天性的、自保的、快速的、以至于后來世代相傳的被動反應(yīng),米骨兒也不列外,如果在以前它或許會著急忙慌地掉頭就跑,但盤旋在鼻翼附近的食物香氣使它產(chǎn)生了一種僥幸心理,它認(rèn)為這些人類孩子或許過了一時興起的勁頭就會離開,所以它竭盡所能地躲過片磚,甚至又在接下來躲過礦泉水瓶子、花崗巖板材的碎片、玻璃渣兒……但很顯然人類的孩子并沒有得到滿足,眼前的六拳大的柯基狗迅捷的動作使它們的興致大大增加,它們開始嗷嗷直叫。米骨兒這才覺得大事不妙,它瞥了一眼已經(jīng)被幾只蒼蠅盯上的雞骨頭,不甘地躍上綠化帶的路牙。接著,它只是一個短暫的落定動作,又縱身一躍,跳上滿是橡膠轱轆味道的馬路邊沿。瀨急的車流像發(fā)瘋的奔牛一樣從米骨兒眼前閃過,但它必須在這條能把自己切割得四分五裂的如同電鋸橫行的馬路中間穿過。它身后的人類孩子的惡叫聲仍在持續(xù)高漲,隨即帶來的是更多嗖嗖飛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沒有任何喘息機會的米骨兒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做出抉擇。馬路對過既是天堂,馬路對過既是希望,即使米骨兒在一閃念里回想起媽媽的囑咐:城市的馬路對于狗類來說就是地獄。但米骨兒卻迅速壓低前身,后腿猛地一蹬,它沖出向馬路的速度宛如一只離弦的箭,又仿似劈天的電。騰空的米骨兒感覺自己身體像伏在媽媽的肩上似的搖蕩著,在它的余光和感覺中:一頭頭白黑刺眼的巨獸裂著巨口咬著它的毛須而過;一棟棟似乎倒塌的樓房似的機器巨響在它身后坍塌;一排排被擠壓得變形的空氣將它的身體甩來甩去;一股股似乎燒焦的橡膠味像倒鉤似的剮蹭著它的鼻腔;一聲聲仿似擂天的巨錘似的喇叭聲甚至導(dǎo)致它暫時性失聰……總之,米骨兒如同一粒兒小小的跟風(fēng)走的微絮,在馬路的車水馬龍中左飄右擺,而它自己則根本不知道它竟然萬幸地、奇跡般地、兒戲般地穿越狗類的地獄。
六
城市上空的霧霾暗下來,這意味著一天將要過去,被天空涂抹的分不清顏色的鴿群拉著哨響在半空中打著旋兒。此時,從海道城的西北角吹來一股煙氣,那是從生活垃圾焚燒站的方向吹過來的。從鬼門關(guān)逃逸的米骨兒正在這里的一座垃圾山的山腳扒開一只留著酸味湯水的黑色塑料袋。它從塑料袋里的稀湯湯的垃圾里翻出只剩魚頭還未被動過的整副魚骨,它并不喜歡吃魚,但饑餓的胃液翻滾使它不得不一口扯下魚頭一側(cè)的魚鰓狼吞虎咽起來。一車車?yán)釉谠丛床粩嗟靥畛渲,一輛輛擋板掛滿油污的滿載垃圾的車輛仍在向山一樣的垃圾堆旁傾倒著垃圾。貪吃的米骨兒險些教不斷壯大的垃圾山給埋了。它銜著魚骨向垃圾山攀爬,但軟得如同鼻涕的垃圾山坡爬起來談何容易,它差點掉進一個被虛掩的塑料袋設(shè)置的垃圾陷阱里。
對于饑餓,所有的外在事物對于流浪狗來說都可以充耳不聞。顯然,米骨兒已經(jīng)漸漸開始學(xué)會并適應(yīng)這種生活。爬到山腰的米骨兒在停下來繼續(xù)享用它的魚骨,因為吃得太急,一根魚刺卡在喉嚨里,它費了好大力氣又飆出眼淚花才把那根魚骨弄出來。俄而,從它的耳邊傳來塑料袋被輕踩的聲響,它放下魚骨,警惕地循聲望去。一只胡須上沾著污漬、渾身有著灰黑相間斑紋的、肢體粗壯肥碩、渙散著幽幽光芒的棗胡瞳仁的流浪貓立在它的對面。
那貓就站在離米骨兒一撲的位置上,但看上全無半點懼色,反而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和它們貓類幾乎世代冤家的狗類。米骨兒乍著肩上的毛須發(fā)出威脅,但好像半分作用都沒起到,那貓仍保持著若無其事、又暗含蓄勢待發(fā)的嘴臉和身姿。因為米骨兒和那貓的體格相當(dāng),所以慵懶的貓并沒有因為米骨兒幼稚的刺刺聲而感到害怕,它甚至很優(yōu)雅地卷起那只如蛇似的尾巴,并不慌不忙地用前爪去撥弄它那雙薄而透光的毛茸茸的耳朵。
眼前的垃圾山使這只貓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它當(dāng)然不能容納外來的侵入者,更何況一只小小的年紀(jì)不大的柯基狗。而絲毫沒有退讓意思的米骨兒,雖然它并沒有心存敵意,它只想保衛(wèi)尾巴后面的只剩下魚尾或是更多的生存原料,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它絕對不能退讓。天色漸漸暗下來,米骨兒眼前那只倦意十足的貓的瞳仁似乎被充了氣緩緩變圓,顯然長時間的這種僵持對于耐性并不十分多的貓來說毫無意義。俄而,那只貓將自己的身體收縮,隆起腰,戳著天的耳朵也橫指向兩邊,那鼻梁上立馬顯現(xiàn)出可怕的皺紋,而那張幾乎將頜骨裂開的嘴發(fā)出尖銳的叫聲。米骨兒雖然仍想保持著它的毫不退讓的身姿,但它的后肢卻不聽使喚地向后撤著小步,對于眼前這只同樣體積的貓它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將其趕走。所以米骨兒的膽怯心理逐漸將它侵蝕,它繼續(xù)向后撤,而從它嘴里發(fā)出的威脅聲聽上去也沒有剛開始時那樣充滿底氣。在那只貓正欲做出撲向米骨兒的假動作時,米骨兒旋即轉(zhuǎn)身像又一次逃命似的沖下垃圾山。
米骨兒郁郁地回到城區(qū),此時,街面上的一些在高大建筑物背陰面的鋪面和人類住所已經(jīng)亮起了燈,路燈卻還沒亮。蜂傳于米骨兒耳邊的依舊是城市的永遠(yuǎn)也剝離不掉的喧囂聲,即使旁晚來臨,安靜對于這個城市來說是組多么奢侈的詞和多么求之不得的事情。一直處在十二分小心狀態(tài)下的米骨兒此時從一排闌珊里鉆入一座人類嬉鬧聲較少的小區(qū),食物變質(zhì)的氣息促使它來到這里,并在一個箱式垃圾桶跟前停了下來。但如同矮房子似的垃圾箱的投放口過高,即使那撩撥著它饑腸轆轆的氣息只從一個鐵皮之隔的地方傳出,也使低低在下的米骨兒感到無能為力。米骨兒轉(zhuǎn)過小區(qū)所有的垃圾桶都是如此。迫于無奈,它開始斗膽憑著另外一股漂移在空氣中的食物氣味向小區(qū)的單元樓的樓道里進發(fā)。但這期間它又得躲過人類,所以它輾轉(zhuǎn)了幾個單元樓的樓門口,并在一個看上去和嗅上去極為死氣沉沉的樓門口停下來。它走進樓門,半躍似地踏上一級級涼颼颼的臺階。一樓的兩個人類住所的門前有兩三個鼓脹脹的垃圾袋,而其中一只里散發(fā)出肉食的氣味。它走上前摁住塑料袋,并極輕微地用牙齒在上面撕開豁口。它的運氣很好,從豁口里滾出幾根小塊羊骨和一大坨變了質(zhì)又難分動物類別的鹵肉。米骨兒并沒有養(yǎng)成叼走食物并找個安全地點享用的習(xí)慣,它急不可耐地大口撕扯著鹵肉,幾乎忘了還有咀嚼這回事。
不一會兒,正吃得火熱的米骨兒身邊的一扇門的暗鎖被人扳動,緊接著一道光閃進充滿回響的樓道。一個巨大的人類身影像烏云似的蓋在米骨兒的背上,那人類發(fā)現(xiàn)了米骨兒,頓時發(fā)出一聲尖叫。接著,米骨聽到從那尖叫人類的背后傳來一陣向自己突然聚來的腳步聲,它慌得銜起已被它吃得只剩一半的鹵肉,連滾帶爬地跳下臺階,竄出單元門,身后雖然持續(xù)傳出人類一聲接一聲幾乎震懾樓宇的咆哮聲?摄曋脎缛獾拿坠莾翰⒉缓ε,顯然它已經(jīng)摸索出怎樣和人類周旋并在驚心動魄中活下來的方法。
七
海道城西區(qū)因受到野狗的襲擊而被所有流浪狗冷落,所以致使東區(qū)的流浪群狗聚集的數(shù)量大增。狗群在東區(qū)的聚集點是座不大的公園。公園由于建造的時間靠前,用于讓人類歇腳的設(shè)施和健身器材破損嚴(yán)重,所以在晚上這個地方很少能吸引來光顧它的人類,這就給狗創(chuàng)造了安歇的條件。晚上十點左右,吃完晚飯,三三兩兩的流浪狗開始漸漸從四面八方向這座公園麇集。它們在向公園靠攏時總小心翼翼,要么遠(yuǎn)離路燈,要么貼著建筑物,要么潛伏在人行道和馬路之間的綠化帶里。雖然這是一次看似平常的路程,但對于流浪狗來說還是危機四伏的。許多狗會在穿過一條小小的馬路時被疾馳的車輛碾死,或被突入起來的不明飛行物砸死,或被投了藥的食物毒死,又或到了年齡倒斃在半途中。
已經(jīng)獨自生存的米骨兒活過了它的第七個月,現(xiàn)在,它正跟在一小隊狗群的后面越過眼前的馬路去往東區(qū)公園。離開媽媽一個來月的單獨生活使米骨兒告別了冒冒失失穿過馬路的行為,它學(xué)會了靠嗅覺和視力來判斷與車輛的安全距離來完成一次高危的穿越。在走到馬路中間時,它看到一只同類的尸體躺在路中心的兩條粗實線上,雖說是尸體卻已經(jīng)成了餅子,而且變成了柏油路面的一部分。這一幕并未使米骨兒產(chǎn)生過多的感傷,這種已不足為奇甚至可以稱之為習(xí)以為常的同類死亡,教它變得麻木不仁。眼前,它唯一在意的是自己怎么活,又怎么安安全全地活下去。
米骨兒融入到公園的流浪狗群,完成那些百年如一日的同類嗅尾禮。隨即它脫離狗群,獨自來到公園的暗角,它跳上一張中間垮塌的石凳,沁涼的石凳使它沒有立即趴伏在上面,而是先將屁股坐下來。它想用屁股先暖暖今夜用來睡覺的床。夜風(fēng)把樹梢?guī)У蒙成稠,簌簌的樹葉紛紛而落,幾片樹葉飄過米骨兒高挺的額頭上。米骨兒微閉著眼睛,看看樹梢,又看看眼前似乎像柳絮似的落葉,它并不知道深秋已經(jīng)悄然而至,只是感覺到今夜必須得把身體蜷縮得更小些才不會被凍醒。
公園里的流浪狗群在聚集不久后,發(fā)生了小小的爭執(zhí),這種比叫聲大小的爭執(zhí)對米骨兒來說也是習(xí)以為常。因為每晚這種小打小鬧都會發(fā)生,這也是流浪狗們?yōu)榱吮舜诵股顗毫Φ囊环N方式。狗叫聲聯(lián)動而開,聲音此起彼伏,又隨著夜風(fēng)竄入城市夜空,當(dāng)然,誰也沒有留意到這些聲音的去向。這時,從幽暗的城市深處傳來教狗群不安的警笛聲,從紛亂的警笛聲中可以聽出至少有五六輛車在馬路上奔馳。警笛聲越來越近,狗群的爭執(zhí)聲被壓制下去,它們轉(zhuǎn)而將注意力投向公園出口處的馬路。這樣的警笛聲幾乎每晚都會出現(xiàn),但群狗們也好似喜歡上了這種每日看警車駛過的游戲。不過這次閃爍的警車卻未像往常一樣從狗群的視野里一掠而過,卻在公園的出口處停了下來。然后,接連傳出幾個嘩嘩地拉開車門的聲音。頓時,從空氣中飄出一陣濃烈的令狗群覺得恐懼的氣息,那是從打狗很多的人類、套狗很多的器具和咬傷過許多狗的同類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顯然,這個城市又一次清狗行動開始了。米骨兒嗅到了這股氣息,它慌忙從石凳上跳下來,它深知此時的稍有遲疑,便是自己的葬禮。它急忙轉(zhuǎn)身跑向公園的深處,以它的嬌小的身軀,它認(rèn)為逃出公園的問題不大,但它總對自己的速度表示擔(dān)心。這和它第一次奔命有所差別,成長使它獲得了雖然不太多但完全可以自保的本領(lǐng)。自保其實有個簡單的捷徑,人類是它們最好的導(dǎo)師,那就是拋開族群,自私且默默地逃離現(xiàn)場,像當(dāng)初的赤毛田園狗。
米骨兒沖開鋪滿樹葉的公園小徑,它來到一座石橋旁邊。石橋下的過水溝里靜止著紋絲不動、腥臭氣撲鼻的死水。它在過水溝的沿上停下來,并慢慢地沿著過水溝的斜面向水面禿嚕。在水和溝壁相接的地方它又一次停下來,它用前爪試了試水溫。水的冰刺兒倏地扎進它的肉里,它猛地提起前爪,隨即渾身跟著打了個擺。它想跳進水里躲開人類或是同類的追捕,但沁涼的水使它望而怯步。耳邊傳來的狗群與捕狗的角逐聲越來越烈,它不可能讓自己倏忽而來的矯情氣將自己的意識控制住。為了不驚起更大的響動,米骨兒咬咬牙像水蛇一樣全身貼著過水溝的斜面滑進水里。它游到石橋底下,那地方相當(dāng)隱秘,大概連風(fēng)也不會光顧。它把四肢扒著鑲著石塊的溝壁上穩(wěn)住身體,然后捏聲捏氣地聆聽著公園里的動靜。它聽到流浪狗群里的一部分狗在做無謂的頑抗,還有一部分狗大概正在逃命,因為它聽到從遠(yuǎn)處傳來的微弱的槍聲和流浪狗們一聲聲短促而撕裂的斃命聲。
良久之后,各色的聲音像風(fēng)婆婆扎住了風(fēng)袋口似的消失,公園靜下來,橋下的米骨兒只能聽到自己因為寒冷還發(fā)出的瑟瑟的呼吸聲。但它并沒有放松警惕,它仍然等待某種絕對安全的到來。接著,它聽見一陣輕微的同類的腳步聲來到橋面上,并傳來用鼻孔嗅及地面的啡啡聲。這種鼻音比起它的要大得多,所以它判定那聲音來自一條比它大十幾倍的中型狗發(fā)出的。橋上的中型狗并沒有走過橋面,這一點和人類比起來略微不同,因為它干起工作來十分認(rèn)真,即使空氣中殘留著芝麻粒似的同類的氣息它也會一絲不茍地追查到底?梢钥隙ǖ氖撬藭r嗅到了米骨兒那若有似無的氣息,它得抓住這個微乎其微的線索,并一查到底。
十萬分小心的米骨兒長吸了口氣然后屏住呼吸,將頭淹進水里,當(dāng)然這個動作它做起來也是十萬分的小心,連水被分開又收回的聲音都不可能產(chǎn)生。時間像墨汁兒似的在水下散開,一分一秒地過去,米骨兒數(shù)著心跳聲,每一下都那么漫長,好像時間停住了一樣。幾分鐘后,米骨兒緩緩地將鼻翼露出水面,換了換氣又繼續(xù)沉入水底。這樣反復(fù)幾次,它覺得時間已過去了很久,便將整個頭伸出水面,四處悄無聲息,那只恪盡職守的同類大概走了,耳際只剩下地面的樹葉跟風(fēng)擦地的聲響,空氣嗅上去感覺危險的氣息正在飄遠(yuǎn)。米骨兒吹了口氣,但它不沒有爬出水溝,因為它所等的絕對安全還未到來。
城市上空的顏色微白,米骨兒才敢從過水溝爬出來。被水浸了一夜,它在爬到水溝沿上時,整個身體如泥似的癱在地上。它的骨頭被融化了,它的肌肉被一夜的冰水凍麻了。它用盡全力試圖將四肢活動起來,但很顯然無能為力,就連尾巴也不聽使喚。狗類在某種傳說中存在長有土心的說法,這種傳聞類似于太陽之子的神話,太陽之子靠陽光使其變得有力量,而狗類則靠土地獲得心臟強壯的能量。一股股熱量從地面蜿蜒輸入到米骨兒的心臟,這使它的血液重新燃燒。滾燙的血液奔騰至米骨兒的全身各處,在清晨大街上傳來買牛奶的人類的叫喊聲中,它從地上顫巍巍地爬起來,又使它有力氣抖掉周身毛須根部的水分。在走出公園時,米骨兒刻意繞過狗群的聚集地,它完全靠想象來完成昨夜人類與同類之間慘絕寰宇的事發(fā)現(xiàn)場的親至。有什么好看的呢?無非是死與活的畫面重演,無非是流浪狗眾多血腥史的其中一次。它無意關(guān)心,只是為了更快的忘卻。
八
海道城的又一次清剿流浪狗的行動不知何時結(jié)束,摸不準(zhǔn)人類脈搏的米骨兒在這座城市東躲西藏地過了兩天。每當(dāng)夜晚來臨就意味著狗類的死神開始活躍,它簡直無處藏身,即使它每晚會躲在一座未完的大樓的施工場地內(nèi)的旱廁堆里過夜,但不安的空氣像蝗災(zāi)一樣在空氣中亂撞,也迫使它每每都是目不交睫地等來黎明。疲乏的米骨兒打算暫時離開這座城市,去挨著西區(qū)的鄉(xiāng)下避避風(fēng)頭。
一個中午,米骨兒來到西區(qū),這個能勾起它無數(shù)凄涼回憶的西區(qū)。它刻意經(jīng)過法院大樓,在確定四下無人后,顛顛地溜進小型停車場。它走近和媽媽最后一次呆過的地方,它用鼻子在地面上嗅了會,坐了會,然后打了個滾。之后,它又踟躕了會會兒,才三步一回頭地離開。
鄉(xiāng)下沒了城市的好些東西,比如寧靜、舒爽、和隨時而來的樸素之氣。這里能聽到除狗以外的其動物聲音,但那都不是發(fā)自動物園。米骨兒雖說已經(jīng)是第二次來到這里,但給它的感覺卻像是第一次。它穿行在人類住所的矮墻隔出的窄巷,掠耳而過的是一些羊、牛、雞、豬的懶懶的叫聲。地面撲來教它覺得生分又極其友善的氣息,它走起路來自然不必像呆在城市時那么恓惶和謹(jǐn)小慎微。窄巷的盡頭撒歡地顛著幾只和米骨兒一般大的狗,看上去并非家養(yǎng)或是散養(yǎng),而是和米骨兒一樣從城市逃難至此的流浪狗。它們雖說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去不那么干凈,但心情卻似乎無比的歡暢,看來骯臟和心情好壞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米骨兒很快融入到彼此追逐的狗群隊伍中,或許是因為大家都是落難的狗所以不存在惡俗的排外現(xiàn)象。
米骨兒的鄉(xiāng)下生活起初教它很適應(yīng),因為這里的人類和同類的相處看上去還很融洽。此間的人類不介意狗群的喧鬧、不介意個別狗潛入院內(nèi)借它們的草堆安睡一晚,它們甚至?xí)䦟⒊允O碌氖澄镫S意丟到大門外以供流浪狗們分享。這里被人類散養(yǎng)的狗也沿襲著人類的特點。米骨兒見到了當(dāng)初在西區(qū)稱霸時的那只赤毛田園狗,它的威風(fēng)不減,因為在這里它仍舊占據(jù)著統(tǒng)領(lǐng)地位。不過,它在對待它的流落臣民比在西區(qū)時更要好許多。鄉(xiāng)下的西邊是片田野,那里經(jīng)常出沒一些田鼠、兔子、刺猬和把巢筑在地面上的鳥類。田園狗常常會帶領(lǐng)它的臣民到田野上圍獵一些野味,甚至有時能在一片蘆葦?shù)纳钐幰馔獾負(fù)渖弦恢粯O為解饞、油脂又厚的野鴨。
一個個白天從米骨兒的開心的腳尖溜走,鄉(xiāng)下下起了雪。頭次見到雪的米骨兒著急得在地上團團轉(zhuǎn),它還以為那一片片雪是天上正在打架的一群白鴿所產(chǎn)生的,所以它翹首企盼能有一只被打敗的白鴿從天上落下來好教它美餐一頓。直到一片片雪在它嘴邊化了,它品嘗到的只是一點淡淡的水味,它才停下了傻不兮兮的舉動。不過,在俄而間它又像嘲笑自己似地學(xué)著老狗走路的樣子蹣跚踽行在松軟的雪面上,然后忽然倒下,緊接著,再次爬起來再蹣跚地走著,再倒下。它從中找到了某種樂趣,于是,它又像得了狂狗病似的狂奔一氣,然后跳起來將身體狠狠地摔在雪里。
鄉(xiāng)下的人類孩子如同米骨兒一樣喜歡雪,它們從各自家里拿來一塊米把長的木板,四五成群地奔向田野。它們來到田野的一座小山丘的高處,屁股坐在木板上滑下山丘。而流浪狗群會隔著老遠(yuǎn)看,它們很驚奇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一個木板也能在雪天里帶來如此高昂的樂趣。當(dāng)然,將這些都看在眼里的米骨兒也覺得鄉(xiāng)下比城里要好,甚至好得讓它激動。可它并不知道這種美麗絕然、又樂趣無窮的雪會潛伏著一種不久將至的厄運,而且當(dāng)這種厄運的不期而至并且由它親眼見證美好和厄運相撞的那種錐心刺骨的沖擊波時,差點教它魂不附體。
下雪日的第二天早晨,雪停了。米骨兒從一個人類院落的草堆里伸了個身體完全釋放的懶腰,并舒服地哈出悶在嘴里一夜的霧氣。眼前的雪,白茫茫一片,眩眼的雪光差點使它睡過頭的眼睛辨別不了方向。它從人類后院的旱廁洞里鉆到鄉(xiāng)下小道上。眼界里仍舊一片白得發(fā)藍(lán)的雪。它踩著未被沾染過足跡的雪向狗群的聚集點歡歡地邁進。到目前為止,它依舊保持著某種高度的興奮狀態(tài),因為在途中它還饒有閑情逸致地去捉弄一群在雪地上覓食的麻雀。雖然它并不抱有能吃到麻雀的野心,可它那撲食麻雀的一套動作絕不亞于一只技術(shù)老道的貓。麻雀被米骨兒笨拙的突襲嘰喳飛走,它們搖上樹梢,驚落了又一場紛紛揚揚的碎雪。米骨兒向站滿麻雀的樹梢望了望,它臉上的厚厚的毛須沒能賦予它做鬼臉的肌肉,不過,它還是扮了個十分生疏的鬼臉,然后悻悻地顛跑開了。
映在雪里的一顆光剩枝干的大榆樹底下的流浪狗群,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副掛在天地間的一幅冷色調(diào)巨畫。高于其它同類的田園狗別具一格,它半蹲在狗群的外圍,像頭狼一樣眺望已變成茫茫雪海的田野深處。此時,米骨兒也融進隊伍里并挨個嗅尾。田園狗有它每天履行的職責(zé),它負(fù)責(zé)清點狗群的數(shù)量。還差兩只,它們便可以各自散開去尋找早餐。長時間的無憂無慮幾乎讓狗群喪失了危機感,因為在田園狗宣布解散時,那兩只狗仍未出現(xiàn)在狗群里。中午這些狗群再次聚集,但除了上午失蹤的兩只狗以外,又缺席了一只。一向敏感而又謹(jǐn)小慎微的米骨兒覺察出了異樣,但它并不能肯定這種異樣是否具有致命性。它開始慢慢收縮長時間自我放縱的神經(jīng),它必須從此刻開始保持在城市時的那份機警。在晚上狗群又一次的聚集時,雖然狗群的數(shù)量保持于中午對等,但這并未打消米骨兒的疑慮。
當(dāng)天晚上,米骨兒通過旱廁回到睡覺的地點。不過,它一直處在半睡半醒狀態(tài)。在接近午夜的時候,迷迷蒙蒙的米骨兒聽見白暗暗的夜空傳來的一聲慘烈而短促的狗叫聲。這個聲音對于它來說簡直就像一場永遠(yuǎn)無法醒來的夢魘,熟悉且令它膽寒。它一咕嚕地從草窩里爬起來,并踅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它在一面矮院墻根停下來,因為在此處空氣里充溢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濃烈的狗血氣息,僅憑這股氣息,米骨兒自然無法揣測出事情的端倪。不過,這也是它在離開媽媽以來首次提起勇氣又那么強烈地想去探求疑惑的答案,也許這是它心存的某種不甘在作祟。它想在有生之年都在鄉(xiāng)下度過,但它又不想親自驗證鄉(xiāng)下會出現(xiàn)令它心寒的畫面。在這個美輪美奐的鄉(xiāng)下,它無法將自己的揣測放得和血腥的城市對等。接下來,米骨兒通過老方法鉆進散漫狗血氣息的院子里,在旱廁門口它又停了下來,因為一束暗淡的燈光正停在旱廁的門口。它躲著暗光的背影里向院內(nèi)匍匐前進。漸漸,它看見一個滿頭蒸騰著煙氣和霧氣的人類在院子中間背對著它站在一架高出它腦袋的鐵架子下面,并迎著燈光忙碌著什么。米骨兒壯著膽繼續(xù)向前匍匐,它圍著院子繞著與人類最大的圈兒匍匐,它想看看那個人類到底在忙些什么,或者說它想親眼證實它的揣測。在米骨兒的眼里那個人類正漸漸地將身體的正面轉(zhuǎn)向它。此時,空氣中的血腥味漸漸冷卻,那味道甚至讓米骨兒聞起來像帶著冰渣似的刺鼻。眼前的一幕教米骨兒驚呆了,叼煙在嘴、手持粘著血污匕首、低垂眼簾的人類面前的鐵架子上垂著一根麻繩,而在麻繩的末端則吊著一只跐著狗牙、從脖子以下部位被剝了皮的、已沒有血從暗紅色肉上滴出的狗。
米骨兒強作鎮(zhèn)定地倒退著往旱廁方向移動,鄉(xiāng)下的美好頓時在它的幾乎無所求的記憶里被敲得粉碎。它的四肢乃至心臟自那次城市公園的經(jīng)歷后,再次顫抖得無法收拾,簡直如同在它體內(nèi)裝了臺正在嘚嘚運行的免爆機。此時此刻,它對鄉(xiāng)下絕望透頂。雖然它并不知道下雪天吃狗肉在這個鄉(xiāng)下古來有之并形成了風(fēng)氣,但它完全相信并篤定人類和流浪狗之間的勢不兩立、水火不容。想到這里,米骨兒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噌地從雪地上躍起,急轉(zhuǎn)飛奔向旱廁的出口。
九
城市?鄉(xiāng)下?湮滅和死亡的選擇題,米骨兒兩項都得選,但兩項又根本由不得它選。
離開鄉(xiāng)下的米骨兒重新給自己設(shè)定了一條生存路線,那就是行走在海道城西區(qū)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海帶線上,它既不屬于城市也不屬于鄉(xiāng)下,它獨自支配著自己的命運,它雖然活得七零八落,但必定還是活著的。城市繼續(xù)它的喧鬧、鄉(xiāng)下繼續(xù)它的寧靜,這兩者都與米骨兒無關(guān)。米骨兒繼續(xù)它與這兩者之間的肢體和心靈的漂流,漂在瀨流的水面上的葉子也不過如此吧!
活著無痛無癢、沒心沒肺、孤孤單單、無牽無掛應(yīng)該算是一種死亡吧,雖然這種死亡對于人類來說有個更好聽的名詞——超然,可米骨兒卻不那樣認(rèn)為,或許緊靠一些人類去揣測或者隨意捏造、杜撰,但這都是根本不靠譜的。在米骨兒簡單的思維里,只要呼吸賦予它四肢活力,它就必須保證這種機能的延續(xù),一些人類可并不清楚這一點。
一個漫長且遲緩得如同老牛似的冬季被春豹子趕走,海道城雖然和陽光無緣,但適時而給的自然綠還是鋪面了被水分侵染的土壤上。人類也開始自欺欺人地在綠意上點綴著借來的五彩斑斕的花卉,它們完全不顧及花對這個骯臟的城市的感受,簡直想當(dāng)然。鄉(xiāng)下的田野也開始被人類編織起夢在現(xiàn)實中的裙裾,田野被翻開一道道裂痕,種子撒下去,夢的果實就會在將來結(jié)得漫山遍野。米骨兒仍由與無關(guān)的季節(jié)的翻滾,漠視一幀幀風(fēng)景的變換,它傲然于城鄉(xiāng)之間,這些景象它可以遠(yuǎn)觀,但絕對不能靠近。它像一只立在高處的蒼鷹一樣保持著城市與鄉(xiāng)下的距離,這距離也恰到好處。對于此刻的米骨兒來說,任何季節(jié)都沒有什么區(qū)別,它仍舊會去人類居住區(qū)的樓道里尋找食物,仍舊在城市的外環(huán)立交橋的橋墩底下睡覺,或仍從鄉(xiāng)下人類居所的雞窩里掏來幾個蛋改善伙食。不過,近來飄在空氣里春的氣息總令它的鼻腔覺得刺痛,仿佛它每吸進去的空氣都帶著火針子一樣。
接下來的幾天里,春風(fēng)一直抽著冷絲,海道城上空的云雖然壓得沒冬天時重,可依然看不見能給大地萬物帶來溫暖的陽光。米骨兒渾身忽冷忽熱,它不知道從身上發(fā)出不適的信號是人類散播某種針對狗類的瘟疫,它傻呆呆地認(rèn)為力氣在它常時間的奔波中耗得差不多了。它更不懂得什么叫做壽命,但它想這種力氣被抽走或許就意味著自己的小命的最后時日就在眼前了。它渾身乏力地蜷縮在地上,眼角在最近幾天里就沒有干過,總被情不自禁的淚水澆淋。它也已經(jīng)懶得去理視那像決堤的水庫似的鼻涕,新鼻涕像壞了的水閥,而老鼻涕則成了新生在鼻尖的肉痂,死硬死硬的,揭起來還疼得要命。眼下,偶爾的劇烈咳嗽能把它的腦漿震得細(xì)碎,那眼淚和鼻涕也會跟著咳嗽紛至沓來。
這個下午,病怏怏的米骨兒開始它的一段征程,它離開了那條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海帶線,它想沿著媽媽在世時帶它走過的路重新走一遍。它走起路來的姿勢遠(yuǎn)不如半年前的樣子,就和昨天也無法相提并論。它急速減弱的食欲,使它體內(nèi)產(chǎn)生不了多少能量夠支配它的四肢,所以它走得很慢,慢得幾乎能把它自己搞得昏昏欲睡。它遲慢地爬進那條藍(lán)寶路的綠化帶,四腳踏上新綠的枝葉,它沒有感覺到往常那種草須撩撥腳肉墊的涼而扎的感覺,因為它的肉墊被那精神萎靡不正的釘子釘了個生硬的厚厚的掌子,那生硬的掌子幾乎使米骨兒覺得自己是在踩著一塊生鐵在行走。
這條綠化帶正筆直地通往海道城的東區(qū),這對于米骨兒來說是一種時光的穿越,它的身邊仿佛就挨著媽媽,不!應(yīng)該說它仿佛跟在媽媽身后。它鼻翼間回旋著時隔半年的熟悉氣息,耳邊縈繞著時隔半年的聲音,眼前呈現(xiàn)著時隔半年的媽媽的清晰、溫暖、美麗的背影。米骨兒朝著前方傻笑,臉上的肌肉跟著像冰封似的凝固住了,它恍然間隨著一股壞掉的春風(fēng)飄散,扶搖飄擺,轉(zhuǎn)眼就躺在了媽媽的懷里。
一個小時后,天空尚光,米骨兒醒過來。它好像做了場很累的夢,所以它從草叢里爬起來的時候一點力氣也使不上。這是第幾次暈厥呢?米骨兒反復(fù)在腦子里扳算,第五次?第一百次?第二十百一零千十四百五次?它的腦漿變成了一團漿糊,就連數(shù)字也無法想清楚、無法算清楚。它甩了甩重若千斤的腦袋,卻又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這時,一絲清涼流到米骨兒的光滑的肚皮上,綠化帶里灌上了水。米骨兒掙扎地走出綠化帶,但當(dāng)它后腳剛挨到人行道時,它的整個身體又重新砸向地面,F(xiàn)在,它的肌肉發(fā)不出絲毫的力量,它的像泥一樣癱在地上的身體完全是靠著骨骼在支撐。它的背部在急促的起伏,唪唪的喘息聲根本無法驅(qū)散它驟然來襲的窒息感。
俄而,一輛貌似垃圾車的小貨車在與米骨兒只有一個綠化帶間隔的馬路上停下來,從車頭的駕駛里跳下幾個穿著厚重的白色防護服的人類,它們從車上取下一個泛著鐵光的背包,背包的一側(cè)是根長長的管子,管子的黑洞洞的小口朝向靡靡的米骨兒,一股白霧向米骨兒鋪面打來,濃烈的消毒水味像電鋸一樣鉸過米骨兒的鼻腔。隨即米骨兒被嗆出幾個劇烈的幾乎使它骨頭斷裂的咳嗽。接著,在米骨兒迷然的眼睛里,那些人類又從車上拿下來一根米把長的電動鑷子,像釣魚似的將鑷子的手竿兒伸長,并毫不費力地將它鑷起,然后迅速地丟到車斗子上仿似一個垃圾箱的箱子里,然后,又是一股鋪天蓋地的消毒水氣味。
昏沉的米骨兒感覺掉在了一張大大的肉毯子上,周圍竄出濃烈的消毒水和突兀的同類發(fā)臭的氣息。它微微睜開眼皮,轉(zhuǎn)動發(fā)燙的眼球,在昏暗的空間里它看到數(shù)以百計的狗像肉蛆似的蠕動在它的身下。這些同類還有一根如同發(fā)絲似的氣息,不過已是即斷未斷地繃著,似乎一只螞蟻的跌落動靜就會使那絲氣息終止。米骨兒想把身體移開,因為它身下正壓著一只正在掙扎卻不到半歲的卷毛比熊狗。小卷毛比熊狗的整張臉被它自己干結(jié)在口水、鼻涕或是眼淚敷得看不出全貌,它嘴里也不能發(fā)出一聲完整的呻吟聲,而那雙翻著白仁的目光,似看非看地盯著米骨兒,好像是在求救又好像是尋求某種直截了當(dāng)?shù)慕饷摗?/span>
米骨兒用完最后一口氣也未能從那只卷毛比熊狗身上挪開,它的眼睛里兀然騰起一個個飛升的白色魂魄,它們或跳、或站、或伏,或伸著快活的舌頭、或像風(fēng)一樣奔跑……
米骨兒又一次看見媽媽那太陽色的懷抱,它像羞花卷著花瓣一樣美美地睡去。
【編輯:卓禮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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