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涼,月很瘦。青燈搖曳,照著一個佝僂的孤影。聲音很響:轟隆隆。就好像月夜打雷,讓人覺得有點詭秘。孤影在轉(zhuǎn),一圈又一圈。邊轉(zhuǎn)邊用蒼老的手在磨盤上掃掃。磨盤的中央放著小麥。磨盤的細縫里流淌出細細的白粉。孤影的頭發(fā)比白粉還白。腦后的發(fā)髻已經(jīng)很凌亂,那個暫且當(dāng)做發(fā)簪的小木棍斜斜地吊在發(fā)根上。臉上沒有一絲絲表情,如同一尊蒼老的木偶。眼睛微閉著。其實睜開也看不大清楚。憑著本能和多年在磨道里轉(zhuǎn)的經(jīng)驗,知道該干什么。
這是一個土窯洞,很小。窯洞的正中央安放著石磨,再往里面走一點,就是一個很大的帶著籮的面柜。地上由于經(jīng)常踩踏,已經(jīng)變得很松軟。塵土很細密,空氣里也彌漫著濃濃的塵土腥味。
老籬笆圍成的院子擋不住西風(fēng),更擋不住轟隆的聲音。
不變的磨道,不變的青燈。
兒子很小的時候,男人就死了。從那時起,就開始在磨道里轉(zhuǎn)。頭一天晚上轉(zhuǎn)上半晚上,第二天早上,兒子就有飯吃。那時,兒子很小,常常絆在腳下,日子過得很辛苦,但也沒有如此寂寞。
那時還是一個風(fēng)姿綽約的女人,吃糠咽菜,臉上還是粉嘟嘟的潤。男人在時,就引得莊子里男人的眼光。那時候常常有人來幫忙,為的就是看看女人,看看那個粉嘟嘟的潤,看看那眼睛水靈靈的凝。女人做的飯很好吃,這是全莊子里的男人公認的。搟的面是一張紙,切得面是一條線,油潑辣子紅瑩瑩,蔥花綠瑩瑩。吃到嘴里是五臟六腑的舒坦。誰吃了女人做的飯,誰回家就和自家的女人打架。男人心里有了比較,回去看見平時習(xí)慣的鍋臺上黒漬了一片,尿泥一樣的碗底上潰著一層污漬,就罵自家的女人骯臟;平時吃著很香的筷子粗的面棒棒,現(xiàn)在吃起來就覺得難以下咽,就想女人切的又細又韌,挑一根扯一碗紅瑩瑩綠瑩瑩的面;看見滿院子的雞屎驢糞蛋,就罵自家的女人不講衛(wèi)生。女人們疑惑了,憤怒了。把一切罪過都歸罪于她。罵她咒她,讓她出門從門前的坡上滾下去,讓她被她家那只大公雞啄瞎眼,不讓她的眼睛再水靈靈。不管背地里是怎么咒她罵她,還是愿意屈尊來向她請教,讓她教她們搟面,做菜。她搟的面做的菜確實好吃。她的家就是干凈,她的鍋臺就是亮的能照出影子。同樣的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是錯落有致,凹凸有型,讓她們自己也覺得好看,眼睛不由得偷著瞟上一眼,再瞟上一眼,心里有點欲動的感覺,而穿在她們就像柏油桶一樣糟蹋了衣服。每個進了她家門的女人,滿臉都是巴結(jié)討好,恨不得自己就是她,可只要一出她家的們,就撇著嘴,罵她咒她�?匆娏藙e的女人就說她的壞話。再怎么罵,她們還是擋不住自家男人的腳步,自家男人的眼睛,自家男人的心。所以女人們都警惕著,防范著。這更加引起男人的厭惡謾罵毆打。女人們愿意被罵愿意被打,只要拖住男人的腳,就行。
女人的男人死后,女人們陪著掉了很多眼淚。那一雙雙小腳時不時的踩踏她家的門檻。進門后眼睛四下里逡巡著,小腳四處挪動著,手四下里翻著,連她家的面柜也要看看,好像那里面藏著自家的男人�?吹脚藗冞@樣,她的心里一直泛酸。這酸里溶解了她對自家那個死鬼的思念,溶解了她對自己往后日子的茫然,更溶解了自己不被理解的委屈。她很想用一把剪刀結(jié)束自己的命,去找自家男人。但兒子那雙膽怯的眼睛,那流著鼻涕的小臉留住了她。她不能走,男人死了。男人把兒子留給了她。男人不讓她跟著走,男人讓她一個人帶大兒子。
她打掃了院落。喂好了要吃的雞豬�?钙鹆虽z頭,一雙小腳開始走上了田地。
她看到了很多雙眼睛。那些眼睛含著曖昧,更含著猥褻。晚上她的門常常被撬開。兒子和她一個晚上瑟縮著,顫抖著。她不敢出來上廁所。她一直感覺的院子的各個角落都有眼睛,那些眼睛好像拔光了她的衣服,在她錯落有致凹凸有型的身體上舔著。
為了兒子她鎖住了心門。有事再也不張口求人
磨道里轉(zhuǎn)的應(yīng)該是罩著眼睛的驢。家里沒有。男人在時,可以向別人家借�,F(xiàn)在,不愿意開口借,只有自己轉(zhuǎn)了。開始轉(zhuǎn)的時候,是天旋地轉(zhuǎn),頭暈惡心。慢慢地就習(xí)慣了。也愛上了磨道。因為那磨縫里源源流淌出來的是對兒子濃濃的愛,這愛濃白濃白,比牛奶還香醇。
把自己像驢一樣的套在磨道里,這一套就套進了幾十年。這一生走的最短的路就是磨道,起點連著終點,三兩分鐘就走完。走的最遠的路還是這磨道,走完了一圈再走一圈,一直走一直走,還是走不完。走的粉嘟嘟的潤不見了,走的臉色蒼白直到現(xiàn)在的枯黃;走的那永遠梳理整齊的黑色發(fā)髻從里到外滲出了白;走的纖瘦玉立的身材已經(jīng)彎曲;走的兒子從童年走向少年再走向成年;走的兒子的臉由饑黃到粉嘟嘟的潤;走的兒子的身材由纖瘦到現(xiàn)在的挺拔。
人都說,命比紙薄�?捎眠@磨道來丈量一下命運,那紙能和厚重的命比嗎?小腳走在地上,露不出丁點痕跡,但是小腳卻碾成了轍,小腳卻鋪就了兒子甜甜的生活。
兒子一天天地長大,地里的活兒子一個人頂三個。這是小腳的驕傲也是小腳的自豪。
兒子成親的前幾天,小腳沒黑沒明的在磨道里轉(zhuǎn)啊轉(zhuǎn)。足足轉(zhuǎn)夠了幾袋饅頭,轉(zhuǎn)夠了幾鍋長面條。收拾打扮了一番,從磨道里走出來。剛走出時,走路有點不適應(yīng),無意識中,走著走著就轉(zhuǎn)起了圈子。
兒子看到小腳這樣無目地的轉(zhuǎn),心酸的念頭只一閃。他無暇顧及小腳,他還要張羅這好不容易才成功的婚事,要迎娶好不容易才答應(yīng)嫁給他的媳婦。
雪白的頭發(fā),干凈的衣服�?吹絻鹤影萏贸捎H,眼睛里流淌著激動的淚水。磨道里轉(zhuǎn)了一輩子,為的就是這一天。這下子去見早已死去的男人,就問心無愧了。
吃飯的時候,不愿意和客人們坐在飯桌上,覺得自己很丟人。換穿衣服時,照了一下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粉嘟嘟風(fēng)姿綽約的女人了。臉色很白,但不是面粉那樣的潔白,很像那雙小腳踏出松軟的塵土那樣的顏色。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一點靈性,有點呆滯,眼角發(fā)紅。這是常年被那盞昏暗的青燈熏紅的。因為這樣,小腳才不敢走在人面前了。所以吃飯時,很羞怯地躲過一切招呼和問候,就蹲在灶火門前那堆亂柴上,吃了幾十年第一頓香甜的飯。這飯里不但有幾年幾年吃不上的雞肉豬肉,更有兒子的幸福。吃了這頓飯以后,自己和死去的男人的生命就有了延續(xù),死去的男人就有了后人。吃了這頓飯以后,就可以、也許就可以不在磨道里轉(zhuǎn)了吧。
因為最近幾年一走上磨道,耳朵聽不見,眼睛更是看不清,扶起那個推磨的木扶手已經(jīng)不那么有力,小腿也有點顫顫巍巍。
可不進磨道,自己又能做什么?
兒媳婦進門時,一直笑。臉上的笑容就好像是貼上去的。兒子被這笑迷得神魂顛倒,可小腳很害怕這笑。
在院子里走了不到一個月,小腳走路不再轉(zhuǎn)圈子時,兒媳很甜很甜地笑著提出半口袋麥子說:“媽,還是你磨出來的面吃起來香。你磨出的面有特白的面,也有二等面,還有銀面,還有麩子。鋼磨推出的面都是一攬子,還磨不干凈。”說完笑瞇瞇地看著那雙小腳,小腳不安地在地上走動。兒子生氣地奪過麥袋子,說了句:“你怎么能這樣�。繈屇チ艘惠呑用�,該歇歇了�!�
“就因為媽磨了一輩子面,知道怎樣磨出的面才好吃,知道面籮幾遍才是特白的面。再說,媽走了一輩子磨道,現(xiàn)在不走了,媽心里也閑得發(fā)慌。是不是?媽?”兒媳婦開始說兒子時,是滿臉怒氣,最后一句問小腳時卻又堆滿了笑容。
小腳看看兒子,又看看媳婦。忙接過兒子手上的麥袋子說:“媳婦說得對,媽是不習(xí)慣走在院子里,媽更習(xí)慣走磨道。這不,這幾天不走了,媽也覺得渾身沒力氣,腳下很虛,我也正想著哪天要推磨了�!�
小腳又一次在磨道里踩得塵土飛揚。小院子里又響起轟隆隆的聲音。磨道已經(jīng)很虛軟,已經(jīng)承載不起小腳的重量。所以磨道很虛,以至于小腳在走時不得不用手扶著磨盤,讓小腳走得更穩(wěn)當(dāng)些。
第二天,早上吃飯時,端進放在小腳面前的是小腳籮了第五遍的面蒸出的饅頭——褐色的饅頭。一瞬間,小腳的心涼透了。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洶涌出渾濁的淚水。淚水終于擦干凈后,看什么就很模糊了。模糊到看不清楚。小腳的心里倒也安靜了。因為她再也不用看兒媳的笑臉了,再也不用看兒子那雙無奈而躲閃的眼睛了,再也不為兒子難過了。
夜很深了。磨道依舊,青燈依舊。
孤影蹣跚著小腳,蒼老的手一只推著磨得很光滑的木扶手,一只拿著同樣蒼老不堪的小刷子憑感覺摸索著磨盤上的麥子。
轟隆隆的聲音很讓人心驚。
一股渾濁的淚水掛在孤影的臉上。她走的很慢很慢。眼睛睜開了。睜大又瞇小,好像在辨認著什么。
死去幾十年的男人的臉龐浮現(xiàn)在眼前。他好像看清楚了孤影的眼淚也擰不干。所以,他很心痛。
【編輯:黃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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