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 友
（短篇小說）
（ 邱 天 ）
一
他敲開了我的家門。您是誰？您找我嗎？一張國字型的臉，肥胖略泛著紅光，小眼睛瞇著，透出一種微笑：我找您啊，怎么 ，不認得了？
似曾相識，但記不起來了。來，進來坐！
沏茶，上些瓜子、花生什么的。來訪者坐定，剝開一；ㄉ，突然將花生米拋起，揚起頭，張開嘴接住落下的花生米，動作麻利、嫻熟。我眼前一亮，思緒在某個歷史時期定格，是他嗎？林國富！
想起來了？我是林國富。∵f過一張名片：插友煤炭股份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林國富。
啊，是你呀！你老兄發(fā)啦？當上了總經(jīng)理。
快別這么說，賴老師。你還不了解我嗎？你應(yīng)該記得我曾經(jīng)發(fā)過誓：不混出一個人樣來，我就不叫林國富！
是呀是呀，我記得。多少年了？有近三十年了吧？可當時我總以為你說的是氣話啊。
我們就這樣聊起來了。從中我知道他是來我們廠簽定售煤合同的。他聽說廠里缺煤，都快發(fā)不了電了，他是來解燃“眉”之急的。聽說我在廠子弟學(xué)校教書，于是謝絕了廠里的晚宴，順道來看看我。
正巧周末，妻帶孩子回娘家了。我說，林兄住下吧！咱好好聊聊！
行！咱哥倆難得見面一回。
可我家沒有美酒佳肴。∥艺f。
我是那種好吃的人嗎？想當年，我們吃什么你忘了？他說。
二
和林國富認識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
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我趕緊捆好柴火，扛上肩就走。彎彎曲曲的山路空無一人，偶爾一兩聲鷓鴣的叫聲，山林更顯寂靜。我扛著柴緊趕慢趕地走著。
岔道處的一截樹樁上，坐著一個人，知青模樣！按笫，請問，去紅革大隊往哪條路走？”他問。
大叔？我有那么老嗎？我想！拔乙彩侨ゼt革大隊的，你跟我走吧！蔽艺f。
“去紅革大隊還遠嗎？”他問。
“不遠。翻過這個坡就到了！蔽艺f。
“我是來這里插隊的知青。我叫林國富！
“我也是知青。去年來的！
“啊？你也是知青呀？我還以為你是貧下中農(nóng)呢！”
“哦，難怪你叫我大叔！”
到坡頂了，眼前開闊些。山腳，錯落幾家農(nóng)舍。炊煙裊裊，已有幾戶人家燒晚飯了。村口山坡旁的那座兩層的新房，就是知青點。林國富顯得有些激動，他喊了一句：“快到家了！”
“家？”我苦笑了一聲
知青點前，大隊支部書記上官宏早等在那兒。我對林國富說，那位就是上官書記。上官書記也好像感覺到什么，迎上來拉住林國富的手說：“你是小林同志？歡迎歡迎！”
我扔下肩上的柴火，掏出鑰匙打開知青食堂的門。知青點輪流燒飯，今天輪到我，我得趕緊生火燒飯。上官書記進來了，對我說：“小賴，給你兩捆酸菜。小林剛來，你們湊合著吃點吧！
上官書記剛走，小林神鬼般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說：“你們就吃這個？瞧我的。”說完掉頭就走。一會兒工夫，又出現(xiàn)在門前，手里拎著一頭死雞：“給，一點見面禮。”
我說：“哪撿的死雞？”“什么？死雞？活的，剛才睡著了！”我接過看那雞，耷拉著腦袋，脖子有扭過的痕跡！澳！”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自食其力，別大驚小怪的。以后日子長了，你就明白了。”他振振有辭。
我就這樣認識了林國富，一個讓我弄不明白的人？梢院蟮氖拢以桨l(fā)不明白了。
三
先是我弄不明白他是怎么稀哩糊涂下鄉(xiāng)插隊的。一個獨子（在那個年代尚未計劃生育，有政策規(guī)定獨子可以不用當兵不用插隊的）中專畢業(yè)后已經(jīng)分配一家煤炭公司上班了，他卻鬼使神差上街買鐵釘用一張舊報紙包，可偏偏報紙上印有偉大領(lǐng)袖和他的接班人的人頭像，鐵釘尖頭恰好從接班人的人的眼中穿過，于是他被揪出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就這樣稀哩糊涂下鄉(xiāng)了？
再是我弄不明白他怎么不下地掙工分。可仙较锣l(xiāng)接受再教育不下地干活行嗎？
三是我弄不明白在那個讀書無用的年代，他干嗎還整天抱著一本破書讀啊？
不明白，不明白。他整天到處逛卻會拎點死雞、死鴨回來——他這不是偷嗎？不怕被抓？我弄不明白。
他吃飯不用筷子而用手抓——我弄不明白。他吃花生米喜歡拋起來，再用嘴接住吃——我弄不明白……
最讓我弄不明白的是那件怪事——
那天隊里組織水稻田耙草，林國富破天荒去了。當?shù)厣鐔T喜歡在稻田放養(yǎng)一些鰱魚、草魚。耙草要先放水，放水前要先把魚抓到木盆里，漏網(wǎng)的魚則耙草時一旦發(fā)現(xiàn)，再抓起放到木盆里。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事，誰也不曾想會有什么事會發(fā)生。林國富來耙草，就有事要發(fā)生了。他問社員：“如果死魚，是不是撿起來扔掉啊？”一個社員回答：“都是活魚，不會有死魚的！如果有，你就扔了！”但到林國富手上的魚，都是死魚了，他隨手扔到他帶來的一個竹簍里。還真有死魚？社員們驚訝了。再扔到竹簍里一尾死魚，這下社員們不信了，都圍到竹簍邊看。是死的，死挺挺的，一點動彈也沒有。
人家發(fā)現(xiàn)的全是活魚，你林國富發(fā)現(xiàn)的全都是死魚？有位叫賽諸葛的社員說，可能是你掐死的吧？林國富說，屌，是我掐死的我活吃給你看！斬釘截鐵，容不得你不信。再次發(fā)現(xiàn)死魚，賽諸葛過來了。他拎起來一看，。渴谴竽粗干爝M魚腮掐的！你們看，還流著血呢？賽諸葛大聲囔囔。好你個林國富，你挖社會主義墻角啊！活吃了！活吃了！大家跟著囔囔。只見林國富也不爭辯，毫不猶豫地將那尾魚在田水里蕩了蕩，鱗也不除，就往嘴里塞，大口大口地嚼著，魚的鮮血順著嘴角順著腮幫流下來。在場的每個人驚呆了，誰也不說一句話，眼睜睜地看他吃，看他津津有味地吃。吃完一尾魚，連骨頭也不吐，林國富拎起那沉甸甸的一簍魚，大搖大擺地走了。
這天晚上，全知青點的人都美美地吃上了紅燒魚。大家好開心，都說林國富你好勇敢真厲害！我悄悄拉過他，對他說：朋友，這種事做不得。‘吘刮覀兪莵斫邮茉俳逃。他聽了，不以為然，說：屌，我讀了十幾年書，還不夠受教育。窟@種話在當時是不好隨便亂說的，我勸他要小心一點。
四
終于有一件事讓我改變了對林國富的整體印象。
知青點十幾個人生活勞動在一起倒也和睦，大家親如一人，有苦受著，有難幫著，有事挑著。有一天，大家發(fā)現(xiàn)，一貫?zāi)苷f會唱活潑好動的小杜鵑不說不唱了，一臉的愁容，端起飯碗就躲到一邊吃，咽不下卻嘔了出來。男男女女要好的幾個聚在一起，說，這是怎么啦？林國富說，傻瓜，這還看不出來，這是有了！什么？什么有了？林國富說，傻瓜，有喜了唄！啊？大家炸鍋了：誰？誰干的？咱知青點誰干這缺德事？林國富又說：這事我會弄個水落石出的。
第二天，林國富一把拉過我，說，知青點就你對我最好了，有件事你得給我當個見證人。我說，什么事，你說。他說，到時我會找你的。
晚上，約摸十一點左右吧，林國富敲開我的房門，讓我快穿好衣服跟他走，去干一件了不得的事。我披上衣服，跟著他下樓來到底層。一樓靠右第二間房還亮著燈。我說，是小杜鵑的房間。噓！林國富讓我別吱聲。我們躡手躡腳來到后窗旁。木窗裂了一條縫，朝里瞧，可以看見房里的擺設(shè)。
房里有兩人，一個男人背向著我們，正坐著抽煙。一張床，上面躺著一個女的，那一定是小杜鵑了，卻赤裸著身體。借著燈光可以看清女孩嬌白的玉體，她側(cè)著身躺著，隆起的渾圓的雙乳正對著我們。我第一次這樣正眼看女孩的裸體，臉“唰”地一下全紅了，扭身就想走，卻被林國富一把拽住。他暗示我，這事既然干了，就要干好。我們繼續(xù)朝窗縫里看。
女孩顯然很激動，全身發(fā)抖，雙峰也跟著抖動著：“這事你得管！是你造的孽，你得負責(zé)！”男人開口說話了（那聲音我覺耳熟）：“我什么時候說不管啦？等你選調(diào)的事辦妥了，你回城了，我們就結(jié)婚！薄翱蛇@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辦？總不能生下孩子再結(jié)婚吧？”“是呀，是呀。這事我會想辦法的！甭牭竭@，我算明白過來了，小杜鵑肚子里的事，原來是這個男人干的呀？我聽到，邊上的林國富也把牙齒咬得“咯咯”響。
下面的事，我真不愿意看下去聽下去。但事情總得有個了結(jié)，我們耐心等著。
男人抽好了香煙，脫去了衣褲，靠近床鋪，猛撲了上去。？怎么是他？靠近燈光，我看清楚了，是上官書記！這個人面獸心的家伙！這豺狼騎在小杜鵑身上，壓了下來，雙手在小杜鵑雙乳上亂摸著，亂捏著，探出安臟的嘴壓在小杜鵑顫抖的唇上。顯然小杜鵑不是很情愿，她扭動著身軀，掙扎著，反抗著，但哪敵獸性發(fā)作的豺狼，越是掙扎，越是讓他按得嚴實。這豺狼強有力的雙臂把弱小的女孩緊緊地抱著，蹂躪著，恨不得揉成肉團占為己有，恨不得撕成肉絲一口活吞。失去母親保護的小雞讓老鷹窮追不舍，獵槍下的小兔如何能逃脫惡狠狠的眼睛？風(fēng)雨折斷小樹，小杜鵑呻吟著，聲聲痛苦夾雜求助的抽泣。而那豺狼，泰山壓頂，一種勝者的快感，急促的呼吸有如狂風(fēng)咆哮，狂泄狂泄，那深入的家伙兇猛地抽動著，將污流濁水摧殘著美麗可愛的花朵……
林國富再也按奈不住怒火中燒，猛起一腳，揣開木窗，跳進房去。我也跟著爬了進去。林國富一把拽住上官宏的頭發(fā)，拖了下床，猛揮一拳，打中了他的鼻梁。我趕緊丟了一件外套給蜷縮床頭的小杜鵑。
上官宏心神未定，卻依舊盛氣凌人：“你們要干什么？想造反啊？不想上調(diào)啦？”
林國富大吼：“干什么？打你個人面獸心的家伙！你以為你有權(quán)勢，就可以欺負我們知識青年啊！滾！”
上官宏拉上一條褲衩，狼狽逃跑了。
這一夜，小杜鵑無法入眠了。林國富建議我們留下來陪陪她。我們席地而坐，沉默了許久，讓各自的心情平靜下來。我們就這樣相互對峙坐著，眼神流露著真誠。后來，小杜鵑含著眼淚主動跟我們說起那些痛苦的回憶。我們一再表示為她保密，為她的名聲，會因此而暫時不去告發(fā)上官宏。
原來，那幾天小杜鵑來例假身體不適，沒有去出工。這天下午，她正在浴室洗澡。上官宏突然來到浴室門前，說，我弄到了一份知青選調(diào)表，給你填。小杜鵑說，我正在洗澡呢，等一下吧！誰料這色狼居然撞開浴室門，強行將她奸污了？蓱z的小杜鵑正例假呢，落下了病，疼痛得無法起床。而那道貌岸然的書記，以探病為由，隔三差五到她房間假惺惺，我給你選調(diào)表啊，你怎么不填？其實小杜鵑始終沒有看見什么表。這種事女孩子都不愿意說，恰恰讓色狼有了可趁之機。這之后，他多次強暴了她，事完之后總說等你選調(diào)之后我們就結(jié)婚？蛇x調(diào)沒有影子，卻有懷孕的征兆，上官宏幾次讓她去打胎，還有一次拿來一個土方子藥熬的湯，強迫她喝，但都讓她謝絕了。今天夜里，他原本也是來商量打胎的，如果她再不肯，他就要強制了，結(jié)果讓我們碰上，他才沒能得逞。
聽這些話，林國富一直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他說，饒不了這個家伙，早晚讓他服罪。
第二天，小杜鵑提出去城里醫(yī)院把孩子做掉，她不能再留下這個孽種了。林國富主動提出陪她去，我呢，因為我母親在城里醫(yī)院婦產(chǎn)科，有后門開，也去了。我們仨步行5里山路，到公社乘班車進了城。
五
上官依舊當他的書記，但對我們知青戒備了許多。我們一伙安份守己的知青，他也拿我們沒有辦法。
那時候，國家發(fā)生了一些大事。一貫紅寶書在握，被高呼“身體健康，永遠健康”的林副主席，叛黨叛國的罪行敗露，帶著老婆孩子乘飛機外逃，摔死蒙古沙漠。上級有紅頭文件要傳達，大隊召開全體社員大會。按規(guī)定，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不能參加大會。大隊派了一個班的基干民兵帶著槍看守他們。林國富也被關(guān)在牛棚里了，原因是，他是現(xiàn)行反革命。
林國富不服，沖進會場大叫：“我當時包鐵釘?shù)膱蠹堄〉氖橇指敝飨瘺]錯，但現(xiàn)在林已經(jīng)叛黨叛國證明是叛徒了，我不是反革命了，而是真正的革命派！”但臺上危襟正座的上官書記冷笑一聲：“基干民兵，把他拉下去！”幾個荷槍的民兵硬把林國富拉進了牛棚。
被拉進牛棚的林國富沒有呆在牛棚里，他趁民兵不注意，翻墻逃跑了。
翻墻逃跑的林國富失蹤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后來有人說看見了他，據(jù)說他到市革委會上訪去了，后來又到省革委會上訪去了。但，說看見他的人其實也是聽別人說的，別人也是聽別人說的，到底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清楚。漸漸地，林國富這個人，就讓當?shù)氐娜送浟。只有我，幾年以后，還在惦記著他，通過文化界幾個當記者的朋友打聽過，卻也一直沒有音訊。我也漸漸忘記了他。
六
這位傳奇般的人物，突然來訪，讓我好生驚訝。晚飯后，他留宿我家了，我們聊到了深夜。從他那里我了解到了一些情況，當年他跑出來以后，的確去上訪過，但沒用。人家說，你的現(xiàn)行反革命，也不是哪個司法部門定的罪行，根本沒有人給你宣判過，那僅僅是街道知青辦說的，人家讓你上山下鄉(xiāng)，也僅僅是為了湊足下鄉(xiāng)知青的名額，好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wù)。林國富說：賴老師，你瞧我冤不冤？莫須有地背了黑鍋！但他也想通了，誰也別怪，那個年代，大家都有苦衷。他最終還是干老專業(yè)去了，到礦井挖了煤，又當了技術(shù)員，還當上了礦長，現(xiàn)在承包了這個礦，這不，總經(jīng)理呢。
這位仁兄的話，按現(xiàn)在的說法，我不知道有沒有水分，憑他的道德品性，我只能半信半疑。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是個挺能混的能人。按他自己的話說，現(xiàn)在要正兒八經(jīng)的干事業(yè)，難！生意場上，無商不奸啊！
他告別我走了。在他坐過的沙發(fā)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鼓鼓的信封，有一疊錢。我趕緊追出去，可他已經(jīng)一溜煙不見了人影。信封里有一張紙條，寫道：3000塊錢是給煤管部經(jīng)理的，昨天我沒敢當面給他，麻煩賴老師轉(zhuǎn)交一下。謝謝！
天啦！這不是明目張膽地行賄嗎？你不敢送，我就敢嗎？你小子要害我？
撥通名片上的手機號，是空程空號。打聽“插友煤炭公司”，根本沒有這個單位。林國富又神秘失蹤了。這是怎么啦？讓我始終弄不明白的林國富，你真是一個謎嗎？你真像一個外星人，來無影，去無蹤。
至今，那3000塊錢還存在我家，我也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
【編輯：王萬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