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回老家接二老到南寧小聚。
一路上,母親坐在副駕駛座,和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聊天。她暈車,聊著天會讓她好受點。
父親身邊永遠收著個酒瓶,上車后他坐在后面,時不時就著酒瓶喝一口。父親喝的是自己釀煮的土炮,酒體渾濁但卻酒性濃烈。他喝酒時喜歡砸吧著嘴,喝下去后就長長地呼氣,我時時聞到一陣酒味從背后涌來。和大多數(shù)喜歡杯中物的人一樣,父親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醉過,其實事實恰恰相反,從六十歲之后,他應(yīng)該就沒有醉醒過。難得有一會清醒,父親總是說:“我已經(jīng)夠本了,你們誰都別管我!
我注意到時,母親已經(jīng)開始講阿四的老婆的故事好一會了。母親有葵樹人講故事的天賦,聽她敘述一件事情——哪怕只是講只狗追只貓——你都永遠不會覺得悶。
“慢著,阿四結(jié)婚啦?”我說。
“前幾個月的事,好像是九月份登記領(lǐng)證的!蹦赣H說。
“你剛才說他老婆是越南的?”
“是越南的人,但是在我們這兒已經(jīng)生活二十幾年了,不說誰都不知道是越南人!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越南的?”我說。
“我問她嘛,傻仔。”母親在講故事的時候要是不在意某些方面——就是說她如果不刻意克制——聽故事的人總會覺得自己在智商上面不占優(yōu)勢。所以母親身邊的人永遠陣勢分明:喜歡她的、是她那一頭的,和她好得蜜似的;不喜歡她的、不是她那一頭的,那就得時時保持警惕了。你想想看,面對一個時時讓你覺得自己智商低的人,要么認命,要么抗爭,舍此無他!
我是早就認命了的。所以我只是說:“哦。”
“阿四嘛,和你同年,也不講究了!蹦赣H接著說,“阿四老婆雖然是越南的,可是人卻不錯,長得瘦而且黑,七五年生的人……”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的?”我問。
“都說我問她嘛?”母親不耐煩地說。
“你怎么問的?人家剛嫁到我們村,和你又不熟!蔽艺f。
父親在后面說:“你阿媽要和一個人熟,不用三天!
母親沒理會父親話里的褒貶,繼續(xù)說:“阿四老婆人可好了,聰明,講頭知尾,講東搭西,犀利得很。她自己告訴我,她十幾歲讀初中的時候在中國和越南邊境玩,好像是在一個叫昆侖關(guān)的地方——有這個地方嗎?”
“有!
“她說她那時候在那里趁圩,被人販子騙了,賣到中國,幾經(jīng)輾轉(zhuǎn),賣到了隔壁水汶鎮(zhèn)的一個農(nóng)村,生有三個小孩,一個男孩,兩個女孩……”
“你不是說她人聰明……”我笑著說。
“人販子比她聰明一點點吧,估計。”
“原來如此!
“阿四老婆說她剛被賣到水汶的時候,什么都不懂,他男人和她結(jié)婚的時候她還是個初中生,十幾歲,還是個小孩!
“她不跑嗎?那時候!
“我就問她啊,‘你怎么不跑啊,你那么聰明的一個人,找人幫忙啊’。人家阿四老婆說她跑過好幾回,每回都被拖回去打!R計死’地打的啊,用竹篾,用剔火棍,用鞋錐子……后來她就不敢跑了。她還說,后來懷了小孩,就不想跑了!
“阿四老婆真心不錯!蹦赣H說,“在水汶生了第一個小孩后,她就不胡思亂想了,認命了。她就開始學水汶話,學耕田,學割松脂……什么都學,什么都做。人只要勤力,什么沒有啊。她男人見她定份了,也不打她了。她家婆對她也好,雖然第一個生的是女孩,她家婆也沒有嫌棄她,坐月子也劏雞給她吃,多好啊!
“第二年她又生了個小孩。這回生的是男孩,她男人也高興,她家婆也高興,伺候她月子,劏雞給她吃,買新衫給她穿……”
我忘記了再去追問母親為什么知道得那么多了,敘述的故事本身沉重得壓倒了細枝末節(jié)。
“什么都好,一切都好好的,日子有盼頭了!蹦赣H高興地接著說,好像那一切很值得高興似的!八辛诵『ⅲ腥艘膊淮蛩,家婆也不刻薄,多好!在水汶山是多了點,日日割松脂,賣了也得錢。后來她又生了第三個小孩,這回是個女孩!
“她兒子出生之后,她男人就出廣東打工去了。小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她自己還年輕,小孩們最大的已經(jīng)上小學了,以后大把的好日子?墒撬∨畠撼鍪乐,她男人從廣東帶了個二奶回來,不要她了,就把她趕出了家門!
母親故事的轉(zhuǎn)折事先沒有一點鋪墊,好像事情就應(yīng)該這樣發(fā)生似的。
“這樣也可以?”我說,“她的小孩呢?”
“她男人不要小孩,把他們一起趕走的。她家婆倒是不忍心,也不舍得自己的三個孫子,拉著她的衫尾追到村口都不愿放手。”
“她就愿意走?”我憤憤不平地問。
“不走挨揍的啊,傻仔!”母親對我簡直有點恨鐵不成鋼了。
“反正這樣是不對的……”我氣得口不擇言。
“誰又說對了那?”母親說,“她和她男人本來就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趕她走就像趕一只狗一樣——不對,應(yīng)該是趕一窩子狗一樣!
“她被趕出了家門,沒有屋住,沒有田耕,沒有松脂割,沒有辦法生活啊。最大的小孩讀小學二年級,最小的還沒有對歲啊。娘四個坐在村口的田梗上哭,整整三天啊,不知道怎么辦!蹦赣H說得激動起來,自己也偷偷擦眼淚。
“她男人該天打雷劈!”我已經(jīng)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了。
“所以我說阿四老婆人好,聰明嘛!蹦赣H收拾了情緒繼續(xù)說!八麄兡锼膫在水汶農(nóng)村
沒法過日子,就搭班車出岑溪去了。他們也不走遠,只懂水汶話嘛。到了岑溪之后在歸義找了個炮竹廠的工作,勉強夠吃住。后來又做針織工,十字繡……阿四老婆心靈手巧,什么都一看就會,做工又勤力又快手,餓不死!仨孩子也好好的,送得兒子讀初中,女孩們就沒辦法了,F(xiàn)在都在廣東打工了,三個小孩!
母親沒有講他們被趕出家門后在岑溪的艱難生活,我其實知道,阿四老婆肯定沒少和她講這個階段的細節(jié),但是母親沒有細講,我也沒有細問——細節(jié)已經(jīng)太多了——“‘馬計死’地打的啊,用竹篾,用剔火棍,用鞋錐子……”,“(她家婆)拉著她的衫尾追到村口都不愿放手!薄澳锼膫坐在村口的田埂上哭,整整三天啊!薄
“阿四老婆的大女兒最懂事,”母親欣慰地說,“知道自己媽媽吃過那么多的苦,就跟她說‘媽,你還那么年輕,如果想找個人過日子,我和弟弟妹妹們都支持!鋵嵃⑺睦掀诺娜齻小孩都懂事,都是這樣跟她說的。這幾年他們娘四個齊心協(xié)力賺錢,在岑溪買了一小塊地,蓋了一層樓。小孩們出廣東打工的時候,就她一個人在家,也悶!
“阿豹二老婆介紹的,一見面就成了。剛才也說了嘛,阿四不講究,阿四老婆也配得上他。”
“是配得上,太配得上了!蔽艺f。
“阿四他們家的情況也就那樣,阿四老婆愿意跟他,也是他的緣分。人家阿四老婆很老實的,跟阿四說自己年紀大了,不知道還能不能要小孩,以前上過環(huán),如果阿四愿意要她,就去解環(huán)。阿四說愿意,她二話不說就去解環(huán)了。女人挨一刀,青春少一半——好人那,年紀是大了點,也不算太老,四十左右的年紀,想要小孩應(yīng)該也還可以要。阿四雖然沒結(jié)過婚,娶這個老婆可一點沒委屈他。”母親總結(jié)似的說。
母親把故事講完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差不多到南寧了?墒俏业男囊恢睜繏熘霞夷莻小村子,和小村子里的那些人。
話說回來,阿四老婆經(jīng)過這些事情后依然敢嫁入梨水線,她膽兒好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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