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場春雨，細(xì)細(xì)的，密密的，像少女飄逸的發(fā)絲。

滿山的茶葉被細(xì)雨柔和地洗滌了一遍，透發(fā)出一種光潔細(xì)膩的綠意。漸漸地，天色亮了起來。幾絲燦爛的陽光從薄薄的云層里迸射下來，接著，那些云層被陽光分割成小塊，慢慢散去。天空碧藍得像水洗一樣，那些陽光鋪天蓋地下來，停在樹枝上，歡快地跳躍。

秀姑和姑娘們插在茶樹中間，輕捷而愉快地采著茶葉。那些茶樹淺淺的，只沒住她們的小腿。她們挎著一個小巧玲瓏的竹籃，食指與拇指像兩片薄薄的嘴唇，輕輕地銜住嫩綠的葉扇，漂亮的指甲在脆嫩的葉莖上一合，兩頁茶葉便捋在手心。待手中有了飽滿的感覺，便輕快地?fù)P入竹籃里。

茶林里的聲音柔柔的，像春風(fēng)拂柳。

秀姑采了一會兒茶葉，又直起身來，停一會兒，又彎下腰去。

秀姑第三次直起腰來的時候，感覺有一種無形的眼光在盯著她看。她心里有點發(fā)慌，四處看了看，卻沒有看到什么人，于是她重新埋下頭來，匆匆地采著茶葉。那種眼光還在盯著她，而且那人不但沒有離開，似乎越來越近。秀姑心里微微顫抖了一下，悄悄地抬起了頭。

秀姑抬起頭的那一剎那驚呆了，在她不遠處，不，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在她們不遠處，靜靜地立著一個少年。那少年穿著白色的襯衫，襯衫被剛才那場小雨淋濕了，緊貼在身上，隱隱透出黃黃的膚色。少年頭發(fā)長長的，開始應(yīng)該有著完整的發(fā)型，現(xiàn)在被打濕的長發(fā)仍然一縷縷有規(guī)則地分開。少年頭上冒著一層淡淡的霧，那霧飄起來，被陽光照成一片斑斕的光暈。

秀姑站在那里，呆呆的看著少年。一個姑娘不經(jīng)意抬起頭，看見秀姑站在那里呆若木雞，便用肘輕輕捅了她一下。秀姑摸了摸被碰過的地方，傻傻地笑了，頭卻沒回。姑娘抿著小嘴偷偷地笑了。秀姑突然回過神來，臉色紅成一片。

請問，到絲竹怎么走？姑娘們正認(rèn)真地采著茶葉，被這個突來的聲音驚了一下，她們抬起了身，驚詫地望著少年。

秀姑沒有抬頭，旁邊的姑娘又用肘輕輕地捅了她一下，她仍然一絲不茍地采著茶葉。請問，到絲竹怎么走？那少年又問了一遍。不過，不知是他緊張還是怎么的，竟把絲竹念成絲堵。姑娘們捂住嘴偷偷地笑了起來。

少年見姑娘們不回答，只是笑，一時窘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也難怪，這么多姑娘，少年又不知道她們的名字，而那些姑娘也不知道他問的是誰，即使心里有想回答的意思，也礙于臉面，不好意思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應(yīng)下來。

還是一個姑娘膽兒大，潑辣辣地答了一句，絲竹呀，絲竹在前邊唄！少年受寵如驚，竟忘了說聲感謝，便急急回頭，害羞地走了。姑娘們你望我，我望你，全忍不住笑了起來。

秀姑沒有笑，她在想著她的事。她想，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會有那種準(zhǔn)確而強烈的預(yù)感呢，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事啊。是的，就是那年與路林相親的時候她也沒有這種感覺。

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那年秀姑與路林訂了親，路林便跟他爸到秀姑家探親。秀姑早在幾天前就打聽到了風(fēng)聲，早早地躲了起來。爹媽急得四處尋找，卻覓不著影兒。 路林跟他爹一走，秀姑便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爹氣得直打顫，手揚了幾次，也沒能揚到秀姑臉上。媽輕輕攬住她，一個勁兒地埋怨。秀姑不管，只顧往媽懷里鉆，把媽纏得怪心疼的，摸了她的秀發(fā)，便罷了。

過了幾天，媽便帶了秀姑去了路林家。到了路林家，發(fā)現(xiàn)他家好象很忙，又是宰雞又是宰鵝。屋里有很多人，見了秀姑便緊緊地瞅。秀姑不斷看到一些陌生的面孔，那些面孔晃來晃去，相互嘰嘰喳喳地議論。秀姑開始覺得有些奇怪，心里想笑，既而明白了什么，竟不好意思起來。秀姑心里著急，想找媽，卻發(fā)現(xiàn)媽早就離開自己，，跑到一邊跟幾個婦女嘮叨起來。秀姑一時沒了著落，就呆呆地坐在一邊。一個小孩樂顛顛跑過來，一手便搭在秀姑膝蓋上，旁邊有人半嗔半怒地呵斥了那個小孩，那小孩全然不理，昂起小臉直視秀姑。秀姑悄悄伸出手去，一把擒住了小孩的手。那小孩傻乎乎地笑起來。旁邊的人舒了一口氣，都跟著小孩樂了起來。

路林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屋來的。

秀姑并不認(rèn)識路林，在此之前她還沒跟路林見過面，所以路林進屋的時候她根本沒注意，還以為是鄰居家的男孩。后來看到那男孩在她旁邊坐下來不走，她才開始有些懷疑。一個大人過來和藹地對男孩說，路林，還不向秀姑問好？秀姑才知道他就是路林。

秀姑后來想，那時路林肯定躲在什么地方偷看自己，最后才出來。但那個時候她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那個時候她不大，但也不小，剛十五歲。

秀姑還在想，卻聽見姑娘們又笑了起來。她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剛才那少年不知什么時候又回來了。秀姑把手里的茶葉抖進了竹籃，低頭走了過去，又把竹籃里的茶葉裝入大籃里。

少年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說，前面有兩條路，是左邊的那條呢還是右邊的那條？姑娘們聽了，笑得嚴(yán)重地彎下了腰。姑娘們只顧笑，竟無人回答。秀姑折回來時，咬了咬牙，定了定心，便在那少年旁邊頓了一下，輕聲說，左邊。說完，秀姑迅速抬起頭，掃了少年一眼。少年不很英俊，但是耐看 ，秀姑只瞥了一眼就把他記在了心里。秀姑覺得好生奇怪，她仿佛在那里見過那少年。想到這里，秀姑心里莫名其妙地溫暖起來。

少年飛快地跑了，秀姑偷偷望了一眼少年遠去的背影，甜甜地笑了。

秀姑回到家的時候，媽正在做菜，她輕快地上前，猛一下抱住了媽的腰，把媽嚇了一大跳。媽嗔罵，鬼丫頭，怎么了？秀姑奪過媽手中的勺，翻炒著鍋里的菜，愉快地回答，茶葉采完了。媽說，茶葉采完了就那么高興？秀姑也不回答，放下勺，蹦跳著跑進了小屋。媽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回到家的時間，秀姑一直都沉湎于美好的回憶中。那回憶像泡泡糖，剛放進嘴里的時候甜絲絲的，嚼著嚼著便有些單調(diào)了。秀姑覺得自己高興得太早，她根本就不知道那少年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想到這里，秀姑感到一陣迷茫。

路林來了。

路林來時給爹捎了一瓶酒，給媽帶了一件衣服，而秀姑什么也沒有。秀姑挎上籃子剛走出門，路林就跟上了。秀姑裝著沒看見，加快了步子。路林也加快了步子。秀姑慢下來，路林也跟著慢下來。秀姑停住腳，小聲地說，你干嗎呢？路林走上前，拉過秀姑的手，從包里掏出一只戒指便要給她戴上。秀姑漲紅了臉，一下子扯開路林的手，徑自走了。

秀姑回來時，路林在家里跟爹媽聊天，見秀姑回來，路林看了一眼。秀姑避開他的目光 ，把籃子放到一邊，取出蔬菜，放到盆里洗了起來。

吃午飯的時候，路林突然說，我爸媽要二老去我們家一趟，說是有事商量。秀姑心里咯噔一下，若無其事地扒著飯。爹說，那二老怎么不來？爹臉也不抬。路林一時無話可答，匆匆地扒著飯，便不再語。

路林是下午回家的。

路林下午回家，第二天早上他爸媽便趕了來。二老帶了大包小包的東西，見了秀姑爹媽便笑。秀姑爹忙拿了大把草煙遞給親家，接著又摸出兩只酒杯，斟了酒，兩人碰了一下，灌了下去。兩人亮了一下酒杯，便談些題外話。兩個媽在一邊聊得也很投機，聊到逗人處，便昂起脖子肆無忌憚地笑起來。

秀姑靜靜地忙著燒火做飯，路林一旁幫忙打雜。

好一會兒，路林說，秀姑，跟你說個事兒。

秀姑一句話也不說。路林又說，我爸媽跟你爹媽商量事兒呢。

秀姑還是不說話。路林接著說，他們在商量我們的婚事呢。

秀姑心里顫了一下，感覺有什么東西落了下來，摔碎了。

秀姑的沉默冷落了路林，他討了個沒趣，走開了。

吃飯的時候，秀姑捂著肚子，輕輕走到媽旁邊說了幾句話，待媽點了點頭，便走出門去。路林媽說，秀姑去哪里哩，都要吃飯了。秀姑爹忙笑著說，姑娘大了，不好意思哩——不管她，來來來，吃，吃！阿媽在旁邊陪笑著，一會兒添飯，一會兒端菜，，忙得不亦樂乎。

秀姑一個人默默地站在那里，看著前面的那些茶樹發(fā)呆。她心里空空蕩蕩的，感覺自己靈魂早被掏空。這些日子她總是惆悵，莫名其妙地惆悵，好象受了委屈，心里堵堵的，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卻總是找不到發(fā)泄的對象。

秀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這里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來這里。

恍惚間，秀姑覺得有個白影閃過，仔細(xì)一看，卻又什么也沒有。她想起了那天在這里的那些情景，想起了那個少年。但秀姑已經(jīng)記不清那少年的模樣，只感覺到一個模糊而溫暖的影子。

秀姑輕輕地哭了起來。

一陣風(fēng)兒從遠處吹來，柔柔的，暖暖的。那風(fēng)兒像一只舒臂，輕輕地攬住秀姑的身子。

眼淚從秀姑眼里涌出來，墜了下去，落在風(fēng)里，濺到那些青草上，青草在瞬間便鼓起花苞。

那些花苞迅速綻開，鋪滿了令人心碎的春天。

【編輯：卓禮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