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鞭炮聲在后山松木林響起,接著有消息傳來說,丁尚香死了,而且是喝農(nóng)藥自殺的。
這在李家寨如同一次高強度的地震,讓人們繃緊了神經(jīng)。因為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李家寨自殺的女人,加上丁尚香已經(jīng)有三個了。
正是初夏時節(jié),李家寨后面的大旗山綠油油的,山上的松林蒼翠欲滴;山腳下的黃桃基地生機盎然,三百畝黃桃已掛上雞蛋那么大的青果。還有幾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家家戶戶都從山上打來棕子葉,泡上糯米,準(zhǔn)備包棕子;地里的四季豆、黃瓜、茄子、西紅柿長得正是喜人,等待著過節(jié)的人們?nèi)ゲ烧?/span>
而丁尚香的死,將這種即將預(yù)熱的節(jié)日氣氛給冷卻了,人們趕緊弄了晚飯,匆匆扒了幾口,就朝著李木友家趕去。
李木友家住在寨后的松木林山腳,沿著寨中的一條四米寬的硬化巷道上走兩百米,就能看見一棟老舊的木房被幾籠斑竹和幾棵松樹簇?fù)碇,一條小溪在房頭潺潺流淌。
此時,李木友在給丁尚香燒了落氣紙錢后回到了臥房,他從地上撿起一個敵殺死藥瓶放在床頭柜上,然后盯著床上直挺挺躺著的妻子:昏黃的燈光下,妻子包著白帕,身著紅色燈草呢外衣,腳穿千層底花邊紅布鞋,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這讓他想起了妻子幾十年前穿著這身衣服嫁到李家寨時的模樣,如果時光回到從前,如果她的臉色不是灰黑而是白膩,如果她的嘴唇不是烏青而是紅潤,那么躺在床上的就不是一具僵硬的尸體,而是一個柔弱如柳的嬌嫩的女人。
李木友忽然想起了什么,將丁尚香脫下來的陳舊的衣褲和一個廉價的背包翻了個遍,搜到一部老人手機和一把牛角梳子;接著又在丁尚香全身摸了個遍,除了她左手上戴著的一個當(dāng)初娘家陪送的銀色手鐲外,并沒發(fā)現(xiàn)其他物件。他想將手鐲取下來,但是取了半天沒有成功。
他嘀咕了兩句,表情還是平常那樣木訥,浸染著風(fēng)霜的花白頭發(fā)覆蓋到他的眉稍,棗紅色的臉上有些許皺褶,嘴上的胡茬如刺猬一樣粗硬而茂密。他用口水沾了沾跳動不停的左眼皮,從昨天開始他的眼皮一直不停地跳,他以為是跳財喜,因為牛圈里的兩頭牛崽已經(jīng)半大,每只至少可以賣一萬塊錢,不曾想妻子走上了不歸路。他轉(zhuǎn)身到了堂屋,在堂屋一邊架起幾張木板,鋪上一張床單,然后再回到臥房,打算將妻子抱到堂屋里的木板上安息。
他雖然六十五歲了,但有的是力氣,腰板也硬扎,憑他的經(jīng)驗,抱走妻子不在話下,就如他這幾十年來無數(shù)次的將妻子抱起來放到床上并壓在身下一樣?墒牵吖懒俗约旱哪芰,妻子就如一塊生硬的巨石,在他未直起腰桿時又重重地落下。妻子是柔弱的,但也是冰冷的,他不知道當(dāng)柔弱的軀體冷卻之后,竟然那么重。
這時在家的族人包括族長李長久老漢都到了,他們大呼小叫的,尋問丁尚香的死因,并如偵探一樣來到臥房,仔細(xì)查看蛛絲螞跡,但除了看見那個敵殺死藥瓶外,并未發(fā)現(xiàn)其他可疑之處。李木友機械地回答著族人們的尋問,盡管他的回答過于簡單,但足以證明他在放;丶抑岸∩邢憔秃攘宿r(nóng)藥,而且在他進屋的第一眼就看見丁尚香躺在床上的樣子。
關(guān)鍵是丁尚香為什么要自殺,成了人們議論的焦點。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老實本分而且懦弱,嫁到李家寨幾十年從沒和誰吵過架罵過街,她昨天才從邊城縣里的兒子李果家回來,早上還在菜園子里摘四季豆,怎么就絕了念想命赴黃泉?有人說她一定是在縣城里的兒子家受了很大的委屈,有的說一定是李木友對她歹毒,有人說她一定是撞了邪。但大多數(shù)人都贊成第三種說法,因為人們從各種現(xiàn)實表現(xiàn)和小道消息得知,丁尚香的兒子李果和媳婦翠英小兩口在邊城縣城賣燒餅,雖說生意不是太好但對老人十分孝敬,丁尚香在那兒除了做一些家務(wù)和接送小孫子上幼兒園外并沒有干啥苦活累活,也從未受過什么委屈。而她的丈夫李木友是個悶葫蘆,很難看見他和誰說上幾句話,就像一頭牛一樣只知道上坡下地干活,從沒發(fā)現(xiàn)他打罵過丁尚香;而且他養(yǎng)了五頭母牛,一年賣牛崽都要收入四五萬,不存在因家里沒錢而鬧矛盾的事兒。
霎時,人們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主宰著李家寨女人的生死,有一柄無形的刀子架在女人們的脖子上,只要時辰一到就結(jié)果女人們的性命。女人們心驚肉跳,臉色凄惶,而男人們也都擔(dān)心著不知哪一天厄運會降落到自己的女人頭上。
族長李長久一直緊鎖著眉頭,干癟的臉上表情嚴(yán)肅,一根三尺長的銅煙桿一直噙在凹陷的嘴巴里,垂到胸前的白胡子上沾著不少唾沫。來到李木友家后他一直吐著煙霧沒有說話,深陷在眼窩里的豆大眼珠冒著精光,他打量著院子里的所有人,似在探查誰是兇手一樣。在人們都議論得差不多了而且都贊同丁尚香是撞了邪之后,他才咳出一口濃痰,在地上敲了敲煙鍋說,是該鎮(zhèn)一鎮(zhèn)邪了!要把那個真兇找出來,讓她不得翻身!說罷他偏頭問李木光呢——李木光來了嗎?
李木光,一個梳著獅子頭、身著休閑裝、腳蹬黑皮鞋的四十多歲的男人從人群中站了出來,他張開寬大的嘴巴說老祖公我在呢,我在這兒。
李長久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說,木光,你是村長,也是總管,叫大家不要說話了,趕緊幫著李木友理弄一下那個死鬼的后事,等送那個死鬼上山了,就叫大家湊錢請李玉虛來打理一下,再這樣下去,昨李家寨的女人可就要遭大殃了!
李木光雙手一攤說,老祖公,這都啥年代了,還迷信?丁尚香嫂子明明就是有啥事想不通才走的絕路,我想是不是應(yīng)該報警讓派出所來偵查一下?
李長久重重地敲了一下煙桿腦殼說,你小子懂個屁!咱李家寨一年不到就死了三個女人了,前兩個死的時候你都請派出所來了一趟,結(jié)果都沒查出什么名堂,如果不請陰陽先生來打理,再死個女人你擔(dān)得起么!
人群中的女人也嘰嘰喳喳嚷開了,都說李長久說得對。李木光還想說什么,他的嘴巴就被一只白皙的手給封住了。他偏頭一看,喉嚨咕嘟一聲,把想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就按老祖公說的辦!女人回答著,在李木光背上掐了一爪,李木光哎喲一聲,偏頭一看,就看見了妻子素珍白里透紅的鵝蛋臉和被高腰皮裙束得快要爆裂的身段,心里突然有些沖動,因為素珍在縣城照看上初中的兒子,一個多月沒回家了,誰知道她今天回來,也不打個電話。
拿定主意之后,人們似乎吃了顆定心丸,開始幫著安排后事。幾個男人幫著李木友將丁尚香的遺體抱到堂屋的案板上,兩個女人從李木友的木柜里找出來兩張老被蓋在丁尚香的遺體上,李木友則從堂屋的香盒上取下一疊草紙將丁尚香的臉給遮蓋了。
接著,李木光對現(xiàn)場的人進行了初步分工,安排請先生、割棺材、看陰地、殺豬、劈柴、買菜、買香紙、打帳蓬、扯白布、制孝衣、租麻將機等,好在李家寨在五年前已用上了自來水,不用安排人跳水了。不過,因到了晚上,許多準(zhǔn)備工作將在第二天進行,而且這次分工都是初步的,待在外打工的族人們到齊后再仔細(xì)分工并張榜公布。
當(dāng)下最要緊的有兩件事:一是請先生看出殯的日子,二是請木匠割棺材。這兩件事必須要主人家出面才合禮數(shù)。
陰陽先生李玉虛住在茅坪寨,與李家寨處于大旗山下的同一地平線,此去八里路程。李木友拿起了幾個月都難使用一次的老人手機,按照村長李木光的口述按動著鍵面上的數(shù)字,電話通了,李木友囁嚅了半天都沒講成句話,李木光一把奪過手機,三言兩語把事情講了一遍,對方答應(yīng)晚上來一趟。
接著,李木光又打通了鄰寨張木匠的電話,對方說正在縣城的沙發(fā)廠做木活,忙得很。李木光張著大嘴說了一通,大概是對方礙于他是村長吧,終于答應(yīng)明天一早就來。
李木光將電話還給李木友說,快去拿兩條煙來,等下先生來了要發(fā)一包。還有今晚來幫忙的,男人一人一包,女人就算了。
李木友怔怔地看著李木光說買什么煙,李木光說當(dāng)然是買磨沙。李木友說買藍黃行不,李木光鄙夷地剜了他一眼說,老哥你還摳個啥喲,你喂了十多年的牛,積攢下來的錢少說有二三十萬,而這么些年沒見你修房造屋,沒見你吃好穿好,也沒見你撒一分錢出來拿給你婆娘娃兒用,而今尚香嫂子都沒了,你那么多錢用來做哪樣?
李木光的話似揭到了李木友疼處,他的臉?biāo)⒌匾幌录t漲起來,囁嚅道:錢么……當(dāng)然是有用處的……我沒錢……
李木光又說,你打聽打聽,現(xiàn)在紅白喜事哪還用藍黃,藍黃才七塊一包,你打發(fā)叫花子?現(xiàn)在不少地方都打發(fā)二十六元一包的翻蓋遵義了,條件好的都打發(fā)五十元一包的福貴了,叫你打發(fā)十三塊一包的磨沙算是最低標(biāo)準(zhǔn)了。
在場的人又議論開來,都說李木友太摳,丁尚香跟了他算是倒了大霉,一輩子沒看見她穿過幾件新衣、吃上幾頓好菜飯,走了都還穿著幾十年前的嫁衣,不想讓李家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紀(j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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